

《广告狂人》:60年代的七宗罪
作者:陈赛(
编剧马修·维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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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广告狂人》(Mad Men)是冲着金球奖最佳编剧去的,这部电视剧的剧本当初被HBO拒绝,却在去年的金球奖上大出风头,受到美国主流媒体的极力推崇。7月19日,第二季即将回归,《纽约时报周刊》做了一篇关于该剧的封面故事,42岁的编剧马修·维纳(Matthew Weiner)再次成了媒体焦点。
这是一段美国往事,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初。艾森豪威尔的时代刚刚结束,美国上世纪50年代的经济繁荣达到顶点,上世纪60年代的动荡岁月还没有到来,一切貌似安稳而富庶。人们不再满足于温饱,而开始纵情声色,消费主义蓬勃兴起,正是广告业的黄金时代——麦迪逊大道的广告人诱惑和操纵着整个国家的欲望和需求,他们推销香烟、钢铁、口红、泻药,也推销美国总统,方法跟卖肥皂没什么不同,比如尼克松的商品特性就是“年轻、英俊、一个海军英雄”。作为那个时代的宠儿,这些广告人自负、反权威、有创造力、赚很多钱,但日子照样过得颓败、荒淫、苦恼、局促。
编剧马修·维纳在采访中说,他对那个时代有一种难以解释的迷恋:男人穿白衬衫、戴银袖扣、喝马丁尼鸡尾酒,头发 梳得油光水滑,在电梯里随意骚扰女秘书。人人都读《读者文摘》,犹太人只在犹太人的公司工作,黑人都是服务员和清洁工,医生一边抽烟一边做妇科检查。爱男人的男人只能默默压抑,女人艳丽而端庄,要么是家庭主妇,要么是女秘书,偶尔两三个女人能在职场出头,是因为她背后的男人喜欢。人们时刻都在喝酒,如果妻子拒绝丈夫递过来的酒杯,就说明问题严重了。
《纽约时报》的评论说,“《广告狂人》的确捕捉到了60年代初的空气”。那时的空气里浮动着烟草的味道。男男女女每时每刻都在吸烟,姿势优雅而迷人。香烟是那个时代的符号,象征性感、压抑、上瘾,它是诱惑,也是护身符,但人们还不知道它的危险。医学界刚刚才发现,吸烟有害健康,但是烟雾缭绕中,那个时代某些残酷和陈腐的规则被软化了,而浪漫感保留了下来。它的生活气氛几乎是华丽的,琥珀色灯光的酒吧、高脚杯里轻摇的美酒、Zippo打火机里冒出来的蓝色丝绒般的火苗、忧伤的爵士乐、年轻女子的大蓬蓬裙,即使在办公室里,纳尔逊钟表、埃斯姆椅子、黑色自动打字机、象牙色的金属软百叶窗,无不精雕细琢,复古而时尚。美国人傲慢地相信自己已经拥有了全世界。
但是,在表面的繁华下,已经能觉察到深刻的动乱征兆,性解放、种族冲突、代沟、反文化,都在暗流涌动。片头那段动画,很好地抓住了那个时代的感觉,一个随时可能被撕裂、让人坠入无底深渊的世界,像一个噩梦,而丹·德雷柏(Don Draper)就是那个梦魇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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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告狂人》剧照 )
丹·德雷柏是剧中主角,Sterling Cooper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聪明、强硬、令人窒息的英俊。他是一个人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上世纪60年代初美国梦的标准样本,但他似乎有一段神秘的过去,并且总是纠结于某种莫可名状的忧郁中不能自拔。
有点像张爱玲笔下的振保在上世纪60年代的纽约还了魂。丹娶了他的白玫瑰——贝蒂,一个最合乎理想的妻子,无懈可击的淑女,美丽、优雅、柔顺,长得像格雷斯·凯利,为他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他将他们搁在郊外合乎理想的家里,作为一个成功男人应该拥有的幸福家庭的样本;在外面,他追逐着他的红玫瑰,最钟爱的一个是瑞秋·梅肯——一家犹太家族百货公司的女继承人,冷艳、理智,有像男人一样的事业心。
随着剧情发展,我们渐渐发现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的母亲是妓女,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他由父亲和继母收养,后来父亲被马踢中死了,他被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养大,绝望地想要逃离自己的出身。他去了朝鲜战场,盗用了一个死人的名字和身份,从原来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和振保一样,他在纽约造了一个新的世界,但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新世界的空虚和荒唐——广告业根本就是一个谎言编造的世界,那种担心世界会分崩离析的恐惧感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当一个嬉皮士指责他“编造谎言,制造欲望”时,他说,“没有什么谎言,也没有什么体制,整个世界只是漠视这一切”。
在工作上,他高效理智,深谙办公室政治,完全的利己主义者,对试图爬到他头上的下属绝不留情。他有强烈的道德感,但在感情上,他是一个被阉割的人,他没有爱的能力。“爱都是我们这些人发明出来。”他告诉他的红玫瑰,“为了给你们兜售尼龙的。”
“你没有感觉到爱,是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你独自出生,独自死去,这个世界为你立了一堆规则,只是为了让你忘记这些事实。但我从来没有忘记。我活在今天,好像没有明天,因为明天根本不存在。”
他是一个驾驭语言的高手,他写出来的广告文案让人落泪,但那只是文字而已,不是真实的生活。在真实的生活里,他只是一个自私而冷漠的男人——对婚姻,他并不怎么投入;对孩子,他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对兄弟,他干脆不肯面对。但是,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内心的挣扎有让人着迷的地方。他知道一切会有因果,但拖得一天是一天,这是他的悲剧。出演丹的演员叫乔·汉姆(Jon Hamm),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流演员,但他在剧中阴郁复杂的眼神,竟打败豪斯医生而成为今年金球奖的最佳男主角。
《广告狂人》播出后没多久,就有消费者组织投诉该剧的赞助商Jack Daniel违反了酒类广告标准,因为剧中人喝威士忌就跟灌水一样,毫无节制。其实,如果真要较劲,这部剧里还有太多可供挑刺的地方,因为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上世纪60年代根本就是个政治不正确的年代。他们吸烟、喝酒、通奸、男性至上、歧视同性恋、反犹主义和种族主义——刚好“七宗罪”。
威廉·曼彻斯特在《光荣与梦想》中这样总结那个时代的美国:“生产、消费和利润承担了宗教的责任,社会舆论是可以被安排的,人人生活在有组织的骗局之中。”但是,如果说美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纯真年代,那么那几年正是最后的好光阴。
对于那个年代,如果只是一种简单的迷恋,马修·维纳大概早已被女权主义者踩扁。但它更像是一个棱镜,折射的是今天的历史,今天的男人和女人。
《广告狂人》不是关于麦迪逊广告业的纪录片,它对于当时广告业残酷的商业原则和竞争着墨并不多。它真正探讨的还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广告只是一个媒介。丹的工作要求他做一个欲望的哲学家:做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一个女人到底想要什么?这两个问题在很多层面上挑战他的智力和感情。
马修·维纳的观点是,虽然近半个世纪过去,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还原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本质,其实,一切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变化。当时真正艰难的,如今也并不容易。
美艳的红发女秘书与老板在酒店房间里幽会,耳鬓厮磨之际对方慷慨承诺将与老婆离婚,因为他厌倦了偷偷摸摸。女秘书说,“我懂男人,就像你懂广告,我知道你们最喜欢的就是偷情的刺激”。
“这是男人的本性。我们总是不能餍足,总是渴望更多,也许因为我们不能生孩子,所以比女人更纠缠于死亡、生命的限制,所以总是做坏事,并且为这些坏事找借口。剧中的这些男人都是注定了自我毁灭的。”
一个女人总是在问,“我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是一切广告对女性买家的假设前提。他们制造一种匮乏,然后用一种商品来弥补这种匮乏,仿佛一切都是可以买卖的。比如贝蒂,她嫁给了一个她并不了解的男人,接受他的谎言,容忍他的大男人主义,但她最终怀疑的仍然是自己。她相信,当她的美貌失去之后,她也就不再存在了。
单纯从视觉而言,这是一部非常养眼的片子,摄影师的灯光温存迷离,给你一种奇异的幻觉,以为是在看一部黑白片。剧中常有妙语如珠,比如“精神病学是今年的粉红烤箱”。它也许并不深刻,但如果你已经到了一定的年龄,对生活有了一定的敏感性,又对那个时代的纽约抱着某种幻想,那么《广告狂人》会激起心底深处的某种感情,像记忆和欲望调就的鸡尾酒,让人欲罢不能。■(文 / 陈赛) 七宗罪广告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