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涵予:痛饮生活的满杯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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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张涵予之前我觉得很为难,找到的几位他的朋友,得出的一致结论是:他没有特点。他的邻居沈知晏是名律师,他说:“你知道我这种职业,能一眼看出人的不正常,但我认识张涵予10年,他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与张涵予合作过《动什么别动感情》的导演唐大年的评价是:“他不像个圈里人。”

圈里人应该什么样呢?为什么圈里人就得不正常呢?张涵予的理解是:“圈里人会自己制造话题,我不走那路子。”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接受一个群访,有记者问他为什么很少笑,他说:“干吗要假笑?门里一个样,出门又一个样吗?”那记者又说,他们采访了5个路人,全部看过《集结号》,但听到张涵予这个名字,4个人摇头说没听过。张涵予说:“挺好。”全场陷入一种静默的气氛。

配音十几年,演戏10年,直到43岁,天上掉下一个主角,张涵予的运气不算好,但也绝对不是最坏的。一起玩收藏的朋友马未都说:“现在的社会特别适合边缘人生存,受过教育的全瞎菜,张涵予受教育很好,以前一直突不出来,终于赶上一正戏。”老范儿、端着、北京爷们儿,是合作者们对他的判断。唐大年说,张涵予在片场比其他演员话少,他会冷不丁唱起一段京剧来,或是背诵《列宁在1918》的台词。

1964年出生的张涵予赶上了“文革”的尾巴,用冯小刚的话说:“张涵予是一个生活在过去的人。”“我怀念童年时光,一个没有长大、无忧无虑的世界,太阳比现在强烈得多,天比现在蓝,人比现在简单、单纯,虽然在家里我并不幸福,父亲非常严格,基本没有自由。”和所有生活在“阳光灿烂”时代的大院子弟一样,张涵予有一个经常暴揍他的父亲,他父亲原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后来转业到北京科影厂。但他同时又有一群艺术界的亲戚,他母亲的叔叔是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另一个叔叔是配音演员于鼎,他自己的亲叔叔是全总文工团的演员。父亲和当时所有文艺界的父亲一样,害怕孩子走自己的老路,“我爹要求我成为他想象中的那种人,成为数学家,我天生对数字极其反感。他自己选错了职业,他很早就放弃摄影,干他喜欢的文史研究”。但他绝不允许张涵予成为文科生。小学一年级时,张涵予去买芝麻酱,回来时先和同学们滑了一会儿冰,回家被父亲怒打一顿。他留下一封信,上书:“请不要找我,我要游遍祖国名山大川,我要向徐霞客学习。”他拿了《徐霞客传》、日记本和10块钱,坐上开往陕西的列车,看黄河和黄土高坡去了。到了陕西舅舅那里,他只花掉了两块钱。父亲越不让他干什么,他就越干什么,被家里大人斥为“这孩子不可救药了”。

奇妙的是,很多年后,张涵予忽然在某天顿悟,中国古典文化成了他业余生活的全部。他的所有爱好都是老派人的那种——明清家具收藏、看文史书研究帝王轨迹、唱京戏,晚上回家会摊开收藏的书画,磨好墨,临摹毛主席诗词,或者是把从乡下收来的老家具擦干净,请沈知晏等人玩赏评点。沈知晏说:“张涵予买东西时扔钱比谁扔得都高,他挺年轻却愿意把自己弄得像一老人,无论多么简单的问题,他都要放在很严肃、很高的层面回答。”所以当有记者问起他女儿之类的事,张涵予皱眉说:“怎么全是家长里短?”他并不是个寡言的人,只是他喜欢谈的是理想、精神,而不是眼前的琐碎,比如中国革命的进程,怎么从清雍、乾和同、光时期家具上龙纹的形状看出清政府的衰败,他买的无头汉白玉佛和中国两次毁佛运动之间的关联……都是倍儿深沉的话题,也许这就是他和其他演员的区别。马未都说:“张涵予不能算特别聪明,但他是个有文化情结的人。”

( 电影《集结号》剧照 )

演戏也是如此,老板王中磊劝他不要再接和谷子地类似的角色,会被掏空的,张涵予还是想演那种“有点情怀、有点正面作用的戏”,不是说教的主旋律。也许这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关。

张涵予从小有模仿上海电影译制片厂配音演员邱岳峰的本事,上初中时,他在“央视”播音员刘佳的推荐下,寄了一盘自己配音的带子,被“央视”国际部起用,陆续为《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三千里寻母记》等名片配音。第一部片子他就挣了50块钱,1982年的50块钱是笔巨款,因为多年后张涵予领取的头一个月工资只有23元。他比同龄孩子更早享有金钱上的自由,他在1983年就拥有了一辆250摩托车,3000块钱买的,骑了两年后,卖了5000块钱。他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高中快毕业时,他意识到再也不能这样活了。能够进入译制片的神圣殿堂——上海电影译制片厂,与他心中的偶像邱岳峰、毕克、刘广宁、李梓共事的唯一出路是国家分配,一个待业青年是没有资格投考的。他先考取了煤矿文工团在中戏的代培班,上学的第一年,上译厂的厂长杨成纯就看中了他,不久后,“央视”国际部也来招人。煤矿文工团的团长瞿弦和给他分析说:“你在北京圈里游刃有余了,到上译厂首先要把户口变成上海人,上译厂全是老艺术家,你到那儿肯定群杂喊3年。”“群杂”是一个配音术语,相当于龙套。“央视”只招编辑,除了配音还要干些杂活,他也不愿意去。瞿弦和答应在团里盖个录音棚,接一些译制片,专门供给有配音瘾的演员,于是张涵予留下了。

张涵予:痛饮生活的满杯2( 7月7日首映的电影《烽火》剧照,张涵予饰演男主角 )

配音演员被称为“棚虫”,天一亮就进棚,星星出来时他们也从棚里出来。活儿多的配音演员收入比一些二、三线小明星还高,想进入这圈子也很难,水泼不透。这种工作无需创造,张涵予把它叫做“行活儿”。以前上译厂配一个片子需要3个月,后来只需要1天。“每个译制片都有一个英文台本,过去的译者不光英文好,上译厂老厂长陈叙一精通6国语言,中国文学水平也很高。”他拿《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波洛常说的“take it easy”举例,上译厂翻译为“悠着点”,达到了信、达、雅的境界。而现在,一个台本一晚上就翻译完了,对不上口型时,演员现场胡乱改词。张涵予于是对配音完全失去了兴趣,他去澳大利亚留学,回国后在一家卖卡车的美国公司当白领。“胖着呢,天天穿一西服,拎公文包,打领带,到处谈生意,和美国鬼子做技术交流,到美国考察,挺成功的。”但他很痛苦,“我的性格不适合跟人打交道,无休止周旋于客户之间,胡噜完这个胡噜那个”。他迫切的心情就是想演戏,虽然他在配音界有“小邱岳峰”之称,已经算是一腕儿,但在影视界,什么根基都没有,必须依靠朋友的介绍。

他先是客串了《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演抛弃李云芳的男朋友一角,因为做生意有些积蓄,张涵予不怕等待,他还是要挑喜欢的戏演。第二部戏就等到了一个男二号。1998年的某天早上,“发小”傅彪让他去试一个戏,叫《梦开始的地方》,故事是讲一群大院子弟在“文革”中溜冰、打架、拍婆子的故事。张涵予一听就来劲了,跑到三里河的片场去试戏。这个剧本的男主角原型是导演叶京的哥哥,张涵予演的是叶京,“怕审查通不过,说我们这是一流氓发家史,所以加了很多我的戏”。张涵予的角色怀揣将军梦,比男主角正义凛然很多,因此也比较容易概念化,这也是他最本色的一个角色。之后他演过混吃混喝的演艺圈人士、冯氏电影中的各式小人物。“马雅可夫斯基说:‘干艺术的人,要痛饮生活的满杯。’”张涵予非常热爱这句话,他认为当演员之前所有的阅历包括爱好,都是生活的满杯。例如他最爱裘派唱腔,给自己在表演上的定位是铜锤花脸,他为记者现场模仿了一段裘盛戎的《赤桑镇》,唱到“小包勉犯王法岂能轻放”时,他说:“裘先生的‘小包勉’是含着情的,现在的花脸唱这句含着恨,裘盛戎唱的不仅是台词,而是人物的心境。”

张涵予:痛饮生活的满杯3( 拍摄中的电视剧《身份的证明》剧照 )

他第一次见到冯小刚是在北影厂的走廊里,那时冯小刚还是个美工。2000年,他在《没完没了》中与王中磊、何冰一起扮演傅彪的狐朋狗友,那是第一次客串冯氏喜剧。之后张涵予和冯小刚交上了朋友,频频出现在贺岁片中,演个几分钟的小角色,直到《天下无贼》,才开始塑造一个完整人物。《集结号》起初刘恒是按着葛优的形象动笔的,葛优为此也做了积极准备,锻炼身体,这个角色需要奔跑、喊叫,每天早晨6点钟起床,考虑到自己的心脏,葛优没有出演。接下来考虑的是刘德华和李连杰,冯小刚和投资方都希望能找到一线国际巨星,后来发现明星会让观众无法进入谷子地这个角色。于是又决定选拔年轻小生,在电视剧领域已经火的那些演员中选。张涵予本来定下的角色是男二号赵二斗,他作为“赵二斗”,与很多“谷子地”试过戏。终于有一天,毫无征兆的,冯小刚向他宣布:“你来演谷子地。”“我之前所有经历都是为即将到来的机会做准备,对那个年代的怀念、精神面貌的深入了解,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张涵予说。

这个惊喜如此强烈,以至于张涵予谈到很多话题都能扯到谷子地去,用一个导演的话说就是“他把生命搁这里了”。其实冯小刚不是不担心,除了票房号召力外,他还怕张涵予身上的“北京大爷”习气和天生的优越感,在过去的每一部戏中都有体现。他对张涵予说:“打仗的戏好办,和平年代的戏你得下点工夫。”张涵予说:“我想了很长时间了。从宣布那一刻起,基本给自己设计了一想法:置死地而后生,先把张涵予这个符号拿掉,进入谷子地的情境中去。”拍戏的那段时期他几乎人格分裂,每天回到家里也不能忘记自己叫谷子地。

有的演员一辈子就碰上一个角色,也许对于他们,一个就足够了。■(文 / 孟静) 父亲中国电影张涵予战争片冯小刚集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