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个人,在路上
作者:葛维樱( 8年和5.8万公里,是陈月琴使这两个数字更加圆满。在李春华徒步开始8个月后,有了这位女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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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档组合记
这本应该是李春华一个人的故事。8年和5.8万公里,是陈月琴使这两个数字更加圆满。在李春华徒步开始8个月后,有了这位女搭档。“路上的伴,不能不管。”李春华说走路的人最忌讳的是半路把同伴扔掉,“一路上不知道碰到多少跟我走的人,最长的走了一星期,就把我扔掉了”。李春华最乐于展示的有两件宝,一件是盖了全国各省会城市沿线县级以上邮局邮戳的大本子,一件就是陈月琴本身。“在路上最大的乐趣,就是有时候看到陈月琴洗漱完,精神漂亮地坐在那里。这让我很有满足感。”
因此很多时候,叙述由陈月琴完成。一路上都在学校、企业做报告,陈月琴已经有了自己的叙述模式。“你想听哪部分?情感?沿路艰险故事?风土人情?”她一开场虽然表露出见过世面,实际上经常流露出疑惑,“为什么有些小报还要胡编内容呢?”在电视台做节目的时候,陈月琴对化妆师、主持人都非常有礼貌,总是微笑称赞别人。“人家说,把你们的照片拿出来晒一晒吧,我说那可不行,胶片晒了要曝光的。结果人家说,晒是给我们展示的意思”。陈月琴笑得很憨,但她也能分辨,“今天这个采访没有深度”。对待陈月琴本性里的天真,李春华时刻都会提示,“你不要说你那些东西,现在你就是配合人家”。
李春华时刻扮演着照顾陈月琴的角色,“要是没有我她根本没法生活,你看她什么都不懂”。陈月琴今年39岁,在江苏有过一段婚姻和一个儿子。在她自己的描述中,曾经的幸福生活中,她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女人。“我1988年上电大,毕业后做过一段时间镇上的播音员,后来在一个台资企业当报关员,薪水拿1000多元一个月。”她说话没有江苏口音,还带着点儿音。她的家在镇江农村,但她会买来石膏像摆满房间,让儿子学画画。“我的钱一分不攒,都投给儿子的教育,他二年级就参加四年级的朗诵比赛了。家里家外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情。”但现在,陈月琴对李春华交代的事情总是说,“我不会,你弄吧”。李春华就会带着一点无奈又甘心地去做。
陈月琴在1996年被诊断出肾炎。“这个病没有任何表征,丈夫家也太穷了,2001年转为尿毒症。”陈月琴的病在丈夫家没有得到医治,“我公公说,在农村,得病就要看命好不好,没有全家人不过了给她治病的道理”。结果,陈月琴在病床上忍受了5年冷漠和无视,“我变成了比空气还不如的东西,空气还有点用,我和老年牛马一样,没有了价值”。陈月琴现在谈起,已经不再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我恨过他们,现在原谅了。我走了这8年,病也治好了,没有什么我不能原谅的东西”。
( 李春华每天早上都要跑5~10公里,已经坚持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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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走族”李春华没想到自己成了陈月琴的救命恩人。“我一天能走70公里不止。”李春华背着大包正沿着马路在暴走,8个月时间他已经走完了从西双版纳到江苏的全程。陈月琴的家住在312国道边上,2001年9月30日下午,全家欢度国庆加中秋的节日热闹再次把她排斥在外。“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自家的房子,想等个大车开过来就撞上去。”当时还是个瘦子的脏兮兮的徒步者,碰到了这个满脸蜡黄准备寻死的女人。“她的眼睛一点神采也没有,只有死人才是那样的眼睛。”李春华于是停住了脚步。“李春华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头看看我,走了回来,‘你是不是有事情?’他怕我以为他是坏人,把所有盖过章的本子拿出来给我看,说是要徒步中国,支持奥运。奥运?我当时都不知道,什么奥运?”
在自杀前的大半年时间,这个女人正在全身心地给儿子打一套毛衣裤,“买毛线的钱是一分一毛要来的,所以慢”。完全沉浸在绝望中的陈月琴对中国的大事一无所知。而李春华却已经兴冲冲从西双版纳的景洪市版纳大桥出发,走到了江苏,“我们本来约好3个人早上8点开始走,结果到14点,我都吃完饭了他们还不见人影,我就自己走了”。申办奥运会成功让很多人找到了出发的理由,“2001年兴起了一股全国运动热潮,干什么都是支持申办奥运会,有的人骑自行车,有的人参加越野赛,有的人游泳,我记得也有不少要徒步中国的,我也是一个,这会子人都哪去了?”李春华疑问中充满了自豪。打岔的时候,李春华和陈月琴的交流毫无交叉点,但是陈月琴因为陌生人打消了死在家门口的想法。“他就一句话我听进去了,‘儿子每天出门就看到妈妈出事的地方,多残忍’。我觉得有道理。”至于徒步中国,陈月琴把这看成了另一种死亡方式,“走哪死哪,这个法子倒是不错”。
( 在路上。这部三轮车载着李春华、陈月琴的全部“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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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行走的人
本来从小有着徒步中国想法的李春华,一个人孤独行走的故事只持续了8个月。到现在这8个月已经成为全程最不精彩的旅途,枯燥到什么地步?李春华说自己甚至快要丧失语言能力。“我路上有时候会给自己唱歌,《敖包相会》一类的,要悠远一点绵长一点。走的时候好拖长音,还能调整呼吸。我还要跳舞,让自己转圈再晃晃、跳跳,不然总用一个姿势关节受不了。”李春华说,有时候路上的人还以为自己是个疯子,“不疯的人怎么会徒步中国呢?”李春华是湖北宜昌人,1962年生,李春华的父母都是解放军军官,新中国成立时就已经转到地方工作,在“文革”中,父母下放改造到了农村。没人管的李春华过着快乐生活,上学没有课本,“14岁第一次上地理课,老师拿了张中国地图给我们挂黑板上,说这就是咱们国家”。
“我想拿脚量一量咱们国家有多大。”少年的梦想都是从最简单的事情开始,“我从那时起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无论任何天气、地点,都要跑5~10公里。睡觉五六个小时够了,睡多了累。”李春华个子不高,以前的照片他瘦小还带点文弱气,但是从小就贪玩打架,是个“能耍狠的”。父母落实政策回到宜昌后,中专学过美术的李春华除了在宜都市水泥厂工会写写画画,就是每天跑步,做着自己的环游中国梦。李春华的青春期遥遥无尽,“改革开放开始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和别人一样安分,还是得走中国去,不过先得挣点钱”。
1988年他看报纸,“不知是《人民日报》还是新华社的社论,号召大家开发海南”。李春华成了第一批踏上海南的淘金者,而他在海南积攒下来的金钱和人际关系,成了后来行走的重要条件。他对于家庭却没有任何留恋,结婚又离婚,有一个女儿。“从生下来我就不知道怕,父母去世我都没在他们身边,但是我不后悔,人是为了自己活,不是为父母。”在谈到以往的经历时,李春华对金钱带来的生活毫无感情,反倒是谁对他好谁骗了他刻骨铭心。对伦理道德他自有一派言论,既张扬又坦荡,处处能看到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到经济开发区闯荡过的痕迹。
曾经的富裕生活在李春华身上还有一点痕迹,就是他只抽好烟。“我认识陈月琴以前只抽中华,现在只好抽外烟。”海南的8年为李春华迅速积累了财富,也迅速破灭,“原来形势比人强,期货说跌就跌了,房子说不盖就不盖了,港商外商一撤资,泡沫原来这么明显。我做生意不是为了赚钱,我只是想知道哪里还能做得更好。钻空子也好,勾心斗角也好,对我来说很好玩,包括国家都在走一步看一步”。他说1996年从海南离开的时候他还剩200万元,到西双版纳又做起漂流的生意,与人合伙成立旅游公司,自己也玩漂流。“主要是多一些户外经验,中国没有出过好的户外探险书,都是翻译国外的,不实用。我想着等我走完这趟,我也写一本真正的中国户外书,我把沿途知道的草药也写上,还有野兽。”
2000年底,李春华真正开始行走的时候只剩下了30万元的一张存折。“资金上是一定要准备的,我又不是去讨米。”这是他折腾许多年给自己留下的最后底线,“也不是说申办奥运我就开始走,再拖下去,我就老了”。没有一根白头发的李春华在38岁这一年上路,直到2006年走新疆的时候,头上才开始有了少量白发,那也是陈月琴肾移植手术成功后的第3年,陈月琴的状态越来越好。眼看着只要走完新疆和西藏,整个中国的版图就将踏遍,李春华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长白发,只是都绑个马尾,而陈月琴因为肾移植,短短几年就长出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她一般都会盘起来。她个子还比李春华高,远远看去倒像是性别倒错。
双人成列
在网上有很多这两个人的“粉丝”和朋友,有的是长年的驴友。“第一年我去新疆玩碰到的一对徒步中国夫妻,第二年去西藏玩他们居然还在走。”有人把他们行程中的几天拍成照片,放在当地的论坛里,都是一些没有任何理由被注意的小城市。一个人发帖子说:“那对徒步中国的人走到我们这里啦!”然后把小饭馆老板给他们送米、小美容屋给陈月琴美容和李春华洗头的照片都放在网上。这些老百姓最简单的笑容和支持,伴随着两人8年的日常生活。
骑自行车环游中国的黄仁义就是这样和李春华、陈月琴不断相遇,现在黄仁义骑到北京,正好可以见证这些年的旅途。因为陈月琴的坚持和丈夫家的拒绝治疗,几次反复后,陈月琴还是背了小书包,跟上了李春华的步子。原本一个单纯的徒步旅行,变成了李春华对陈月琴的拯救之旅。“如果不是看她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我也不会带着她。我见到她丈夫,对自己的妻子无能为力,还要打她,我真受不了。”李春华说,“本来指望她走一走就觉得不好玩了,枯燥,就会自己放弃。”但陈月琴一心求死所焕发出来的决心让李春华非常惊讶,“她不是为了好玩,我要是不管她,随时她都会死掉。可她一直说,让我跟着你,死了也没有你的责任”。
“带着陈月琴,我们一天甚至只能走1公里。”李春华带陈月琴一起行走的第一天晚上,他展示了一个男人的力量。“他用草把一间路边的破房子打扫干净,又用新的草铺了一张床给我。我长期营养不良,累得睡倒了,醒来的时候看见他生了一小堆火,坐在火边不断瞌睡着点头,火里飘出了奇怪的香味。”陈月琴对这个瞬间刻骨铭心。李春华打蛇的本事派上用场,“每天弄一条小蛇,或者一点青蛙,给她下汤面条”。江苏到山东泰山并不遥远,但是他们走到泰安已经是2001年底。大雪封山的时节,李春华一定要陈月琴爬上山顶,“不是要跟着我吗?这就是第一关,过了这关你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从不可怜你,我相信你。到了慢十八盘我还背了她一段,但是这全靠她自己的毅力”。
李春华用他小半辈子在家乡和海南的经历和一直停留在青春期的勇气不断给陈月琴洗脑,“你要活下去,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而对于陈月琴来说,更有趣的是随时随地来自陌生人的目光,“李春华向沿途的人们介绍我,他在一个中学演讲的时候,对大家说我是尿毒症晚期患者,还要坚持徒步旅行”。本来没有伟大抱负的陈月琴被学生们热切而崇拜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在泰山顶上,陈月琴在一个山头给另一个山头上的李春华拍照,李春华张开双臂,摆成了一个“大”字,“这时候觉得我爱上他了”。
带着一个病重女人漫长跋涉,对于李春华来说算不上出乎常理。“我可是九头鸟。”他总是开玩笑,“后来很多媒体都因为我救她的经历采访我,一起干这个事我其实一点都不累。”话虽如此,但是旁人能感觉这两人之间的纽带。为了照顾陈月琴,李春华原本孤身走天涯的梦想完全破灭,他已经换了三辆三轮车,家当越来越多,必须两个人推着车子行走。陈月琴又没有违反李春华个人英雄主义的性格,因为照顾陈月琴,他在行走途中四处求医问药,从陈月琴2004年换肾,到现在80多万元医药费,完全是曾经生意上的朋友们的借款。“我的成就感太大了!和徒步一样的。”陈月琴活了,“换了肾以后甚至变了个人”。陈月琴现在话多、活泼,非常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我觉得我这种精神还能让更多人活的更好,尤其是生病的人”。李春华则只会在陈月琴表述的时候闷头做饭,或者哈哈笑,“她经常不听我的话,让她早点休息,老是在电脑上搞搞搞到1点多才睡觉”。言语中都是呵护。
天荒地老
“我每一天都是快乐的。特别是换肾以后,我们俩就去了新疆、西藏,一年见不到几个人,只有天地,还有我们俩,我们说,这就是天荒地老。”8年时间只有6年行走,其实有两年,两个人都是在全国各处看病、住院,家里面来自全国各地医院的病历和陈月琴每天记录的日记一样厚。陈月琴的生活于是找到了新目标,“换肾一般来说,使用周期是10年。对于我每天都是宝贵的”。陈月琴每天都忙碌到不行,只能用早上5点半到10点钟的时间来接受采访,“在路上我们根本没有时间接受采访”。他们积攒的资料极多,除了1万来张胶片照片,几十个G的摄影机和数码相机的作品,还有十几本厚厚的日记。“我们东西多了就寄回李春华大姐家,每到一个地方我还要看地方志,很好玩。”随便指一个邮戳,陈月琴就把当地的物产和经济概况讲了出来,“不过我们看的都是过去的资料,这8年也该变化了”。这个重获新生的女人连说话声音都无比洪亮。
对于李春华,徒步中国和拯救陈月琴成了一件事。虽然现在李春华总是强调陈月琴的笨拙、天真和虚弱,可是这更像是爱人之间的感受,事实上陈月琴已经和李春华共同走过了最危险的境遇。“李春华被流氓打过3次,被车撞过5次。”陈月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和爱人,她勇敢地和各种人打交道,并坚持原则,“钱是小事,要让我们活下去”。
走青藏线的时候,两个人不断碰到狼。“有一次是两只狼,一只走在我们前面1公里的地方蹲下来,吐着舌头,正视我们,想震慑猎物;另一只压低身体,在草棵子里慢慢爬行,一路跟随我们。我对陈月琴说,你不要直视它们,也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就当做没看见。头一只狼在我们走近的时候又往远挪了1公里,继续蹲着,我说这就是人和狼之间的智力和毅力较量,你不能怕,任何动物都不要怕,有我在。”两个人就这样和两只狼对峙,最后狼离开了。
陈月琴虽然在前几年不是徒步的主力,但在后两年,起到了明显的作用。现在陈月琴的体力已经能够推车、洗衣、安排生活并且写日记。两人在新疆遭遇沙尘暴的时候,“沙子像堵墙一样,密不透风地过来,我们俩躲在车里,把车拴在桥墩上。不知道多久以后下车来,发动机上的衣服被沙子打成了筛子”。有时遇到过路的部队,几辆军用卡车把小三轮包围起来,保护他们不被风吹走。“甚至是一个开着改装拖拉机卖爆米花的老人,都要帮助我们。”两人的本子上记录了无数地址和电话,他们说:“30万元在看病初期就花光了,如果只靠自己的力量,这么大的中国,这么艰难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走完呢?”
“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生活。”陈月琴还没停几天就开始不断抱怨,“那么吵,那么脏,生活忽然多了很多人,变得复杂。在路上,我是有规律的,更是习惯了的。”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他们已经有了新计划。虽然借了债,李春华却显得毫无压力。他们在香港买了希玛手表和钻石项链,可是陈月琴一点也不在乎,她只带着一个小玉锁,“给我一地金砖我也不捡”。李春华依然享受生活,“我们到一个地方住宾馆不会少于一二百元”。他喝最好的毛尖茶,长住一个月的地方就要买电视机、自行车、DVD等东西,电脑也是联想笔记本的最新款,“借给我钱的人,是不会给我压力的人”。两个人现在北京东五环租了有6间房子的小院住下,“我们已经走完了一段路,仅此而已。陈月琴负责整理一路来的经历,我要准备明年的澜沧江跨六国漂流,其实也就是继续找钱,再出发。名目想好了,建国60周年”。■(文 / 葛维樱) 月琴李春华路上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