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和他的女模特儿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弗洛伊德和他的女模特儿0( 英国当代著名画家吕西安·弗洛伊德 )

英国当代著名画家吕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的油画《睡着的救济金管理员》在纽约克里斯蒂拍卖行拍出了1720万英镑的价格。该作品于1995年完成后被一位欧洲私人收藏家收藏,此为首次露面,据说买主是俄罗斯大亨罗万·阿布拉莫维奇,不过它创下在世艺术家作品拍卖价格最高的纪录倒是确凿的。一槌成名的当然不是弗洛伊德,有个著名姓氏的他在20世纪50年代就已经出名了,走红的是画中人休·提利。拍卖结束后,51岁的伦敦职业介绍中心职员提利受关注的程度直逼她肖像的售价,注定名垂艺术史。

评论家认为,弗洛伊德在60年前重新定义了肖像画和裸体的概念。一般而言艺术家画肖像更愿意表现出人美好的一面,但他用生冷的现实主义表现出了人残酷的真实。在弗洛伊德看来,丑陋就是美,每个人都是丑陋的,丑陋的一丝不挂的肉体实际上表现出了人最真实的一面:孤独、虚弱、害怕死亡。和弗洛伊德的所有人像作品一样,《睡着的救济金管理员》的风格依然生硬、刻板,画中女人仍有一具面目可憎的身体:提利赤身裸体横躺在沙发上,一边脸枕着沙发扶手被挤压得变了形,左胳膊扶着沙发靠背,右手惬意地托住沉甸甸向下垂的乳房——这个重128公斤的女性身体只能说是一堆肉,无论如何引不起观者的欲念。

这幅画中,弗洛伊德没有让提利摆出不平衡、不舒服的姿势,相反她看上去自然坦荡。要知道,弗洛伊德创作速度很慢,对待模特儿的习惯是给他们“受刑”,让他们长时间摆出奇怪的姿势,把他们僵硬难看的动作呈现在画布上,哪怕对面的模特儿是美人凯特·莫斯或女王。他曾勉强接受王室的邀请为女王画像,结果他一定要让女王像钞票和邮票上那样戴上沉重的钻石王冠,并画出一张愁眉苦脸的女王肖像。他和模特儿的关系着实有趣,这从他对模特儿的要求可见一斑:他要求模特儿“绝对令人感到震惊”。这一点意味着模特儿的肖像将如鬼魅般恐怖、苍白,让人非常不舒服,甚至遭人憎恶。提利曾与弗洛伊德说到马蒂斯有间化妆室,里面准备了很多漂亮服装和珠宝,作画之前他会让模特儿用衣服和珠宝装扮自己,并建议弗洛伊德向马蒂斯学习。弗洛伊德奇怪地看着她,好像她精神不正常。“他喜欢他的女模特儿是裸体的、未经修饰的。”不过,弗洛伊德还是为提利专门买了张破旧的沙发,就是画上的那张。

提利感到她和弗洛伊德的工作关系“平等而又轻松”。创作《睡着的救济金管理员》用了9个月,在白天进行。为捕捉到每天的第一缕光线,提利早上7点就到弗洛伊德家,工作前先和画家坐在厨房里聊会儿天,吃早餐或点心。中午,如果提利愿意,弗洛伊德会请她外出吃午餐,下午继续工作。每一次作画的时间都很长,好在“和如此精灵古怪的人在一起消磨时间,看他怎么工作,实在是太绝了。吕西安凡事都有自己的看法,他对我平淡得不值一提的生活很感兴趣”。当然在沙发上躺久了相当劳累乏味。

提利在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为弗洛伊德做模特儿。她和高大粗野的利·鲍威利(Leigh Bowery)是好朋友,鲍威利80年代时在伦敦的前卫艺术圈赫赫有名,他创建“禁忌”俱乐部和Minty乐队,从事易装癖表演,长期担任弗洛伊德的模特儿。鲍威利将当时在“禁忌”俱乐部做收银员的提利介绍给了弗洛伊德。提利第一次见到弗洛伊德时就被要求脱衣服,“我们合作的第一幅画中,我以最不舒服的姿势躺在地板上,和弗洛伊德的妻子、鲍威利还有一条狗躺在一起。我异常不安,很想放弃。家里人也坚决不同意,我软硬兼施花了9个月时间才说服他们”。除了女王,弗洛伊德的女模特儿在他的面前都不穿衣服,包括他的两个女儿。他对人的兴趣等同于对动物,所以他喜欢画人的裸体,喜欢看到人自然的身体像动物那么松弛。大女儿、小说家罗丝·波伊特说,坐在她父亲的画架前“不过是和他相处的一种形式”,她可不认为老爸有恋母情结。另一个女儿、演员兼作家艾思特·弗洛伊德16岁时为爸爸做了裸体模特儿,她通过这样的经历来“了解父亲,此前我们从未在一地生活过……他希望我做模特儿,我就脱掉了衣服,坐在沙发上,不过如此。我从来没觉得不好意思”。提利克服了最初的心理障碍后再未感到困窘难堪。

( 英国当代著名画家吕西安·弗洛伊德的油画《睡着的救济金管理员》 )

弗洛伊德有4幅作品以提利为模特儿,按照传统的说法,提利足以被称作弗洛伊德的“缪斯”。提利可没有这样的得意,她说,她只是被画家画像,在画家面前坐了数次,而缪斯的职责除了前者,更意味着与一个甚至一派艺术家发生纠缠持久的博弈关系——这种博弈通常是意志的较量,较量的结果往往男性艺术家是胜者。

提利在抱怨疲乏困顿的同时很有自知之明地表示,一个姿势摆久了觉得难受的时候,就想到伊丽莎白·希达尔,她躺在冰冷的水中,那种痛苦是怎么熬过来的?相比较而言,她躺在沙发上实在轻而易举。伊丽莎白·希达尔是英国拉斐尔前派艺术家群体的缪斯、艺术家但丁·加布里尔·罗塞蒂短命的妻子。她苍白瘦弱,一头红铜色长发,病态脆弱的气质深深迷住了画家米莱斯,便选定她为模特儿创作被淹死的奥菲莉娅。米莱斯让希达尔躺在装满水的浴缸里,浴缸下点燃油灯用来给水保温。油灯灭了,米莱斯大概忘了,仍继续画。希达尔只能躺在冷水里,还要保持画家想要的姿势,以致染上了肺炎。

提利也做过其他著名艺术家,比如法国摄影艺术家雅克·波瑟(Jacques Bosser)的模特儿。她从绘画史里看到,成为著名艺术家缪斯的女人不仅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待遇,还要求自己也成为艺术家,但结局都不甚美妙。希达尔患了厌食症,染上鸦片瘾,不堪忍受肺炎与内心的折磨而自尽;亨利·詹姆斯所说的“缪斯的悲剧”则在罗丹的情人克劳黛身上有了最深刻的体现。悲剧宿命没有降临到提利头上,她不对自己提过高的要求,看得出做弗洛伊德的模特儿她颇感愉快,没有去做不想做的事。

她和弗洛伊德都清楚,她的身体不是人们概念中缪斯应该有的,弗洛伊德给她起了个绰号“大个儿休”。他们合作的第一幅画《夜晚的工作室》在画廊展出,提利前去观看,正看到一个男人在画前指手画脚:“看这个女人,肥得让人恶心。”提利哈哈大笑,男子诧异地看着她。“你说的女人就是我。”提利看到对方的表情,“惊诧得好像快死过去了”。此后,提利再也不介意别人如何评价她,“我不是‘理想女人’”。弗洛伊德曾说他“偏好那些有着非同寻常或者比例奇怪的身体的人”,她便开玩笑回嘴说找她做模特儿很值,“因为有那么多肉”,性价比好。

出名后,她很清醒地远离名利场。她鄙视蜂拥而至的媒体,“我为吕西安·弗洛伊德脱了衣服,并不意味着我就是裸露癖或者荡妇”,拒绝了一批小报、八卦杂志开出的“买肉”好价码。在她看来,让她摆出画中姿势,或模仿《美国美人》经典裸体造型拍照的媒体,都是些“热衷写某女到土耳其度假,然后和那儿一个服务生结婚的真情故事”的杂志。独立电视台著名的新闻女主播采访她时称她“大胖子休”,她不客气地回敬:“请不要叫我大胖子,我不叫这个名。”扭头就走,闹得女主播大红脸,只能在节目中道歉。提利对媒体有些失望,为什么不从纯粹艺术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呢?

其实,她早看明白了,多数人并不打算理解弗洛伊德的艺术。有一年她欠了700英镑的债务还不了,财产查封官来她家清点资产,视而不见弗洛伊德送给她的一幅绘画印刷复制品,反倒对电热水壶等鸡零狗碎的器物更热心。绝望中,提利提出拿这幅以她为模特儿的绘画抵债,被官员们大大笑话一番。2006年,这幅印刷品被拍卖,卖出2.6万英镑。

好友鲍威利去世后,提利为他写了本传记,传记的电影改编权已经卖出去,提利被封了个“执行制片人”的虚名。她说,鬼知道什么时候开拍——不以为然,做制片人远没有她在现实生活中的职业来得踏实。她最近升职了,当上了救济金管理部门的经理。她抢白名主播的事儿让一位名DJ写了首歌——《我不叫这个名》,歌上了排行榜,她却评论说:“这歌太闹腾了。”■(文 / 李孟苏) 弗洛伊德模特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