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的心灵温暖之旅

作者:葛维樱

海南岛的心灵温暖之旅0( 6月11日, 孩子们在博鳌玉带滩放风筝 )

小雪和她母亲

有两双眼睛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对对方的寻找,这是小雪和她的母亲。小雪只有6岁半,在这次参加心灵抚慰活动的孩子中年纪最小,她失去了父亲、祖父母和弟弟,房与田,仅剩母亲。来自彭州山区的小雪是唯一有家长陪同的孩子。“小雪来的时候一直停留在恐惧中,她既不说话,也不抬头,但死死拽着妈妈的手决不放开,睡觉时也这样。”心理咨询师们一直试图打开小雪的内心,但这个孩子似乎失去了语言功能。有不安全感的不仅是孩子,母亲也一样。尽管只有26岁,小雪的母亲看上去却苍老了近10岁。她比孩子更沉默寡言,连最基本的应答都用一点点微笑来代替,然后马上转过脸去关注女儿,仿佛已经疲于应付这个世界。

小雪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在小雪刚出生的时候,她的亲生母亲已经离开,是这位年轻的继母使这个山里的家重新焕发了生气。“我很爱我的丈夫。”尽管只是一个普通农妇,她从不吝啬表达自己和丈夫的爱情。她和小雪的父亲结婚只有3年,两人一起耕田,还喂了几口猪,“刚嫁过来的时候,他家太穷了,小雪连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穿着大人的衣服,拖在地上跑”。小雪的衣服全由她缝制,尽管到海南后,小雪有了好几套漂亮的童装,但她还是习惯穿着母亲缝的小棉布裙子睡觉。她母亲亲生的1岁半大的儿子在地震中丧生。

“我儿子活着也有这么大。”小雪妈妈对同行中见到的小婴儿,总忍不住凑上去摸摸手,但她马上就收回心痛的表情,拉着小雪的手轻轻晃。任何孩子们参与的活动,她都要把小雪推到前面去,“你会啊,我都教过你”。她装出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小雪马上乖乖地跑到跳舞的女孩子们中间。“不能因为心情不好就随她愿意,这里没有几个人是百分之百地高兴。”听了妈妈的话,小雪马上开始弯腰,柔软漂亮的动作使旁边七八岁的女孩子们一片惊呼。“她刚4岁我就开始教她跳舞了。”母亲说。那正是小雪一家开始新生活的时候。

目前的小雪母亲很有可能怀孕了,同行的任翼医生说,因为团队中一个年轻的心理咨询师在旅途中出现了呕吐眩晕,小雪妈妈立刻上前指导并安抚她。“她说不要紧张,不要喝凉的,尽量坐着,头一个月是很不保险的。我们这才发现她本人和她说的相符,但她只说自己是压力太大引起月事不调。”医生们买来试纸给两个“可能母亲”,小雪妈妈坚决不测试。“她强调自己绝不可能怀孕,压力太大还哭了。”试纸结果还是出来了,“我不相信试纸,我已经有了小雪,要替她爸爸把她带大,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愿意想”。她说着说着就会烦躁地哭起来,“我真的和丈夫很好!”

海南岛的心灵温暖之旅1( 6月11日, 在海南琼海观看演出 )

“我们不能替她拿主意,也许我们都会选择放弃遗腹子,我们说不管你怎么决定都是对的。”任翼说。更复杂的局面还有,小雪的亲生母亲这时突然出现,要把小雪接到外地去抚养,并且通过律师给小雪妈妈来函。“这官司肯定会把孩子判给她,人家是亲生的,还比我条件好得多。”小雪妈妈一直把自己陷入最坏的打算,焦虑到无法入睡,“我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孩子入睡,舍不得睡着,万一孩子真和亲妈走了,我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同行医生和记者都告诉她,法院并不一定会这么判,她流着泪说:“我担心自己是不是因为自私才把孩子留下的,也许我需要孩子,比孩子需要我还多。”

在海滩上玩沙雕时候,小雪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带着母亲从一个沙子城堡的小门钻到另一个,“妈妈,这是咱们的家”。在心理医生的安抚下,小雪现在已经可以和母亲分两个房间睡。心理医生说:“大人和孩子都要学会独立,可她们娘俩一直会赖到老师们说一定要睡了,才会依依不舍地分开。”小雪现在进步到甚至一个人处理马桶下水不畅的问题,而不再去拖妈妈的手来看。小雪妈妈也在每个活动地点到处找凳子,给那个怀孕的女咨询师坐。她最近听得多了,说话也工整起来,她说:“问题没有解决,可我们都学会了继续生活。”

海南岛的心灵温暖之旅2( 6月4日, 同济医科大学的沈鸿丽老师在给灾区的孩子们做心理康复治疗 )

刘校长和她的学校

因为领着北川陈家坝的20个初中孩子来到海南,3位老师总是超脱于欢快的人群。刘校长是一个30多岁的女人,出席正式活动,与海南当地的领导、教育界人士见面的时候,就会换上一双高跟鞋。在人群中她总是站得笔直,一席蓝色碎花长裙,从不穿海南发的花花绿绿的岛服或印有活动名称的T恤衫。“我们陈家坝中学马上就要成为北川最好的初中了,在地震前的一次摸底考试上,我们比第2名学校的总分要高了76分。”地震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刘校长对于自己学校取得的成绩依然骄傲。“我当校长3年了,我们学校也开始起步了。”这个自信的女人不掩饰自己的强干。

刚到海南的时候,她写的老师们带着学生辗转逃难的经历被各方媒体报道,她一谈到“我的学校”就潸然泪下。但是离回去的时间越来越近,刘校长还没有达到此行的目的,“我要筹集款项重建我的学校,大概需要几百万元吧”。她的眉头紧锁,却又不好意思在一个个热情的注视下开口询问。每次有海南的学校校长、赞助商或省市领导在场,刘校长都不断尽力为自己鼓起勇气,“可是我还是躲在角落里”。她只吃很少的东西,大部分还是水果,和她一样面对美食无动于衷的还有两位同行的老师,男的姓陈,女的姓朱。

“可能他们太难受了,都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刘校长找到北京来的心理专家李子勋,要求劝慰两个老师。“我觉得校长才是应该首先接受心理疏导的人。”李子勋却说,刘校长失去了母亲,但她太关注自己的事业,刻意忽略伤痛。“我工作忙得和丈夫都没有好好沟通过。”刘校长把这当做正常的事情,她在意的是学校还能不能恢复以前的样子,“建好以后我就走”。而陈老师和朱老师则在另一个极端上,他们俩穿着蓝的红的岛服,表情却一样木然呆滞。“我关心的是,也许我的孩子还活着,他被列为失踪。”陈老师说。这个30岁出头的男人把3岁儿子的照片都存在“QQ空间”里了,白天要跟着学生活动,晚上夜深人静他就打开空间浏览。整个世界都坍塌的时候,网络世界里,他依然和儿子在一个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嬉闹。

“从学校跑出来的时候,我们每个老师都带着自己班的学生。我的妻子是北川幼儿园中一班的老师,儿子在中二班。”陈老师和所有陈家坝中学的老师一样,把学生和学校当做了亲人和家,“我那时只想孩子们活着和我一起跑,说有大洪水,我们在陈家坝好容易等来一辆车,所有灾民都一拥而上,我是最后一个从中门挤上车的。我回头一看,有七八个我班的学生在车下面没能上来,仰头望着我,那个眼神我就觉得是自己孩子,我就下车了。”陈老师的妻子也保护了自己班20多个孩子撤离,“我们两口子都怀着一线希望,也许还有陌生人,会像我们对待别人的孩子一样,也救出了我们的孩子”。

陈老师和朱老师面对心理专家的时候,终于从教师的角色中解脱出来。“面对海南的蓝天大海,学生们的欢笑,我老觉得自己很寂寞。”朱老师说,她自己经常“陷入一片黑暗”,而且会看到“孩子的尸体一点点腐烂”。朱老师的儿子也被列为失踪。但是对于30岁出头的他们,教师工作支撑着他们一点点克服着家庭的残缺。“我有个同事因地震失去在北川中学读书的孩子,就疯了,他们人到中年,比我们更痛苦。我们还可以有孩子,也要继续工作。”对于一心只想重建校园的刘校长,他们反而觉得她过度焦虑,“刘校长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没有操场没有明亮的教学楼,她都不可忍受。其实我们会去向同事解释,即使筹不到钱也不是问题,更不是她的问题。只要我们还有这么多学生”。

“四叶草”小团队

总是站在队尾的罗婷长得温婉秀丽,一根黑但细的长马尾。她一看到陌生人就会对人笑笑,然后很自然地聊两句,反而使别人放松下来。和她首尾相顾的是陈露,娇小白皙,爱笑爱照相。还有男孩子样的李谨和情绪化但美丽的董雪。在许多来自彭州的孩子中,这4个几乎一样大的女孩子组成了一个叫“四叶草”的小团队。她们总是跟着同车的最小的一帮孩子们,充当大姐姐的角色。“整队了,拉好手。”不是拉着一个,就是扶着一个。这4个女孩都没有了双亲。

“我是要当空姐的,罗婷说她要当警察。”虽然陈露总是这么说,可罗婷不时冲着坐飞机来海南时自己穿空姐制服拍下的照片微笑。“我当警察。”罗婷很愿意让陈露独占空姐的梦想,“警察也是穿制服的。”“那你一年四季只能穿一样的衣服了。”陈露说。“反正我一年也买不下一身衣服的。”罗婷笑了。陈露的父母是在外出旅游的大巴上遭遇地震,她本身家境不错,罗婷则自小失去了双亲,“我还没出生爸爸就死了,妈妈走了再没回来,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但爷爷在我6岁时也死了”。这次地震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奶奶。

“罗婷刚来的时候,一点笑容也没有,总是置身事外。直到这4个女孩结成了对子。”林翅老师说,是4个女孩共同倾诉失去家人的痛苦时,互相产生了依赖情感。“陈露本来就外向活泼,她第2天上台演节目突然说,罗婷长这么大没过过生日,我们一起唱首生日快乐歌吧!”罗婷在台下哭,陈露在台上哭,唱完歌罗婷就成了个大姐姐。在海南旅程的一次心灵答问中,有一个游戏是:“猜猜谁是我的天使?”让孩子们选出对自己帮助最大的伙伴,同队几乎所有孩子都选择了罗婷。“我们队里有个最皮的孩子,谁说都不听,唯独听罗婷的。”心理咨询师林翅老师说。这个淘气小男孩总是坐在罗婷身边,并且制造各种事端。“他只是喜欢别人注意他。”罗婷非常宽厚。她的早熟和最大程度的关照人,还伴随着一些自卑。无论是演节目还是照相,她总是很自觉地站在后排队尾,唱歌也很小声。“其实我当不了空姐的,我学习不好,在班里只排十几名。”她说。陈露有意无意消解罗婷这种心理,在海口的中学一起上京剧欣赏课时,陈露站在讲台上,大方地说自己的气质像花旦,而罗婷像正旦。“我就是愿意给她当丫环。”两个女孩子在台上被教了几个兰花指的动作,彼此一笑。

董雪可能是最不招人喜欢的女孩,她总是突如其来地热情或发脾气,使老师们和孩子们都有些厌烦。“我没有朋友,没人喜欢我。”董雪失去了父母,但林翅说孩子娇纵的性格是地震前就留下的习惯。李谨却不认为董雪很难打交道,她总是帅帅地拉着董雪站在一边,晚上两个人也单独在酒店里聊天。但李谨有什么心事却会告诉罗婷,“吃不下就不要吃,看到太热闹心烦了就去躲一下,不要老是顺着别人”。4个孩子彼此心疼。“有时候他们说什么老师也不知道。”林翅说,“可是她们彼此信赖。”

端午节的时候,孩子们被引导写了信去放孔明灯。“孔明灯飞上天去,到逝去的亲人那里。”老师们告诉孩子。一想到这些信他们就会流泪,但同时也觉得舒服了些。“有的孩子写以前不听爸爸的话,以后会照顾好妈妈。”孩子们互相给最信任的朋友念了自己的信,罗婷和3个好朋友约好,要把对方当做自己最亲近的人,不管到哪里重新生活,都要好好的活着。罗婷说,“不管我们给逝去的人写了什么,最后每个人都写了,再见”。■

(出于心理专家的建议,对文中部分人物隐去了实名)(文 / 葛维樱) 海南岛陈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