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的穿越指向内心 ——“灵动的风景:穿越德意志艺术时空”绘画展

作者:曾焱

隐藏的穿越指向内心 ——“灵动的风景:穿越德意志艺术时空”绘画展0( 克里斯蒂安·达尔的作品《月光下的德累斯顿》(1839年) )

最初关注这个展览,吸引我的是德国表现主义代表画作。在国际收藏拍卖市场,近几年最大的成功就包括德国艺术的拍卖,其中最走红的又是德国表现主义的几位代表画家。由于德国人执著追捧20世纪初本国绘画,埃米尔·诺尔德、恩斯特·基尔希纳以及卡尔·罗特卢夫等人的作品都一再创下成交纪录。这次德国3大博物馆和中国美术馆合作“灵动的风景:穿越德意志艺术时空”展览,这几个画家的重要作品都被带到了北京。但在参观前,我们和德累斯顿国家美术馆馆长马丁·罗特(Martin Roth)有一次对话,他提醒我们注意德国浪漫主义、表现主义和当代绘画之间的延伸和继承,策展方将3个时期的代表作品一起呈现是有企图的,“意在将这3个伟大的艺术运动内部明显的却又隐藏的这条发展线索展示出来”。在这样的视点下,那天看到的展览确实有了一种微妙的流动感:不管是按照时间顺序,从浪漫主义进入表现主义、当代绘画语境,还是后来掉过头来,在3个展厅之间随意走动,那些时空不同的画作,都好像有了某种穿越和对接。

19世纪画家大卫·弗里德里希、克里斯蒂安·达尔和路德维希·里希特,代表了德国浪漫主义的3支主要流派。相比之下,达尔和李希特的风景画更多波西米亚田园风情,没有弗里德里希的冷峭。风景画的根源可以追溯到美索不达米亚时代,但直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之前,它从来没有被看做独立的绘画类别,地位不能和历史画、肖像画或者静物画相比。但19世纪初的德国风景画引发了西方艺术史上绘画类别的一个根本变化:指向内心。其时德国哲学家康德对世界批判性的认识以及弗里德里希·谢林的自然哲学,推动德国风景画家更加关注内心感受和情感表达,“画家不该只画眼前之所见,而更应画心中之所见”,这是弗里德里希引导浪漫主义风景画派的名言。

德累斯顿国家美术馆现代大师画廊带来的镇馆之宝《两个望月的男人》,挂在展厅正中的墙面上,弗里德里希这幅小画,至今被视为象征着德国浪漫主义绘画诞生的标志性作品。两个男子站在斜坡峻石上,画面中央是他们观望的下沉的圆月。身边的德国专家介绍,此画作于德意志侯爵一统天下的1819年,1840年由收藏它的画家达尔送交德累斯顿国家美术馆现代大师画廊。画面1/3在黑暗中,2/3在光亮中,黑暗的肉体的前景和光明的不可及的背景的对立,暗示着现实与未来的遥远。但从观看的直觉,弗里德里希另2幅代表作——《秋日石墓》和《波罗的海海滩的晚上》更具内心指向性。在《秋日石墓》上,尖利的树干孤单凄凉,立在天空下,画面正中的巨石在风暴中支撑着压坠下来的乌云,一切不可抗拒。

弗里德里希风景画一个重要的标识,正是神秘的哥特氛围:废弃、毁坏的建筑,高而尖的古老哥特式建筑,还有大海、荒野、月亮、夜晚,都是他画中经常出现的元素。这种内心气质的癫狂和神秘,被认为在绘画血脉中从19世纪早期浪漫主义一直延伸到世纪末后印象派画家凡高、高更的风景画中,并渗透了20世纪初的表现主义,比如爱德华·蒙克的肖像画,甚至可以说之后的超现实主义画派,精神上也多少脱胎于此:以现实混合幻想,构造对抗世俗的精神空间。

展览的表现主义部分以“桥社”成员的作品为主。在这个展室,基尔希纳、弗里茨·布勒兴、艾利希·海克尔和卡尔·罗特卢夫是主角。1905年这4个年轻的德累斯顿工业大学建筑系学生,创立了第一个表现主义艺术家社团“桥社”,1906年又加入了埃米尔·诺尔德、马克斯·佩希施泰因和奥托·缪勒。德国艺术评论者安娜·吕尔在前言中说:“桥社”是整代人新的生活感受的代言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的作品代表了表现主义的世界观。

隐藏的穿越指向内心 ——“灵动的风景:穿越德意志艺术时空”绘画展1( 大卫·弗里德里希的作品《两个望月的男人》(1819年前后) )

但我们从画面上首先看到的不是世界观,而是生活。基尔希纳和他同伴们的“费马恩岛绘画”系列,充满的是波罗的海海滩、色彩以及欢喜的裸体在风景之中。1912到1914年,基尔希纳每个夏天都会去波罗的海的岛屿费马恩,这个时期有上百幅以戏水场景为题材的作品问世,包括速写、素描、油画、水彩以及铜版画和摄影作品。就像他们在“桥社”成立宣言中所说,对于“桥社”艺术家,在大自然中的自由生活有一种独特的意义,他们要通过绘画来表现对生活的探索——这和19世纪浪漫主义风景画派向大自然寻找精神空间的象征性诉求是一种延续。在基尔希纳的《两个戏水者》(1912年)和《沙滩上的泳者》(1913年)这2幅油画上,我们很容易就看到了高更和塔希堤岛浴女的影子,但他对赭色、绿色、蓝色和紫罗兰色的反复使用,使画面有了不同于高更的北部欧洲的冷峻和内敛。

马丁·罗特评价“桥社”艺术家将风景与人物进行了革新性的合成,“人物与空间的这种既充满张力,有时又近乎脆弱的关系,构成20世纪初强调色彩与形式的表现主义画派艺术创作的主题”。在佩希施泰因的《波罗的海景色》中,蓝色和贡黄色的混合非常耀目,色彩成为画面主题。埃米尔·诺尔德的《磨房》,来自于他在丹麦海岸的夏季居住印象,让人印象深刻的磨房被抽象为一种物体符号,而作为前景的大面积黑色和背景中炫目的红色的对比,让人想到挪威表现主义画家蒙克。德累斯顿美术馆在1963到1982年间从卡尔·马克思市(今开姆尼茨市)私人藏家手中买了5幅罗特卢夫的重要绘画,这次带来了其中3幅:《浴后》、《女人、沙丘》和《罗特卢夫镇的景色》。基尔希纳的《德累斯顿的园中湖》,也是近10年才和画家其他2幅代表作一起从拍卖会上购买,作为美术馆的公共收藏。这些画作的散失都发生在20世纪30代,希特勒政府提出对“颓废艺术”实行没收行动,在1937年一次大规模行动中,这些画和奥斯卡·科柯施卡等人的其他46幅画作一起被驱逐出德国的所有美术馆,蒙克的杰作《生活》和《生病的女孩》也在其中。这些画1939年在瑞士卢塞恩被拍卖换成了外汇,现在回归德国美术馆的只是很小一部分,我们有幸看到了其中的4幅。

隐藏的穿越指向内心 ——“灵动的风景:穿越德意志艺术时空”绘画展2( 哈维考斯特的作品《垃圾》(2003年) )

展览只收入了十余幅德国现代主义作品。德国评论家乌尔利希·比邵夫将巴塞利兹、哈维考斯特等现代主义画家的部分直接界定为“浪漫派遗产”,意思是显而易见的。巴塞利兹在20世纪50年代就曾在德累斯顿国家美术馆研习路德维希·里希特的作品,虽然他对这些浪漫主义景观的感受是,“这些景致已与我无关”,但玛丽·格洛普仍说从早期浪漫派的意义上,在巴塞利兹的全部作品中感受到“断片化是乌托邦的整体来自远方的回应”,这是一种失落、受伤害和受威胁的状态。无论马库斯·德拉佩尔的《碎片》,还是哈维考斯特的《垃圾》,从这些当代画家所表现的城市景观碎片中,我们又看见了弗里德里希们面对工业化时代的时候,对城市的丑陋外在的感受。同样是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试图寻找人类和自然的关系,不过一种是回到自然风景,另一种是看向异化的城市本身。■

一座城市的收藏

隐藏的穿越指向内心 ——“灵动的风景:穿越德意志艺术时空”绘画展3( 卡尔·怀迪克的作品《墙》(1983年) )

——专访德累斯顿国家美术馆馆长马丁·罗特

易北河边的德累斯顿城一直吸引着全欧洲的艺术家,从18世纪到21世纪。浪漫主义画家大卫·弗里德里希等人曾定居在德累斯顿;表现主义大师奥斯卡·科柯施卡曾在那里的艺术学院授课;影响世界当代绘画的格哈德·里希特从那里出发;哈维考斯特至今仍在那座城市生活。

隐藏的穿越指向内心 ——“灵动的风景:穿越德意志艺术时空”绘画展4( 大卫·弗里德里希的作品《秋日石墓》(1820年前后) )

这一切,德累斯顿国家美术馆馆长马丁·罗特将之归功于“小城市、大收藏”。作为历史上萨克森王国的首府,这里的选帝侯奥古斯特祖孙三代从18世纪上叶开始,从意大利、西班牙、法国、德国等国重金收购名贵画作:乔尔乔纳的《微睡的维纳斯》,波提切利的《怀抱圣子的玛丽娅》,提香的《一个白衣女人的画像》,丁托莱托的《正在演奏的女人们》,鲁本斯的《迪安娜狩猎归来》,以及丢勒、瓦托、委拉斯开兹、伦勃朗的名作。位于茨温格宫(Zwinger)的国家美术馆古代艺术大师画廊,现在是世界最重要的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绘画收藏馆之一。而1959年开始独立开放的现代大师画廊,由于对浪漫主义和表现主义绘画的丰富收藏,也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三联生活周刊:“灵动的风景”展览用50多幅作品,呈现德国绘画从浪漫主义、表现主义直到当代的200年过程,是不是难度很大?在挑选画作时有特别的标准吗?

( 恩斯特·基尔希纳的作品《沙滩上的泳者》(1913年) )

马丁:首先要说明的是,包括舒斯特(柏林国立博物馆馆长)和伯姆斯塔克(慕尼黑巴伐利亚国家绘画收藏馆馆长),我们3人做展览有相同的原则,就是不追求超大规模。我们要的是精选作品,让人理解一个时代最基本的精神。这次你们看到的大部分展品,是德累斯顿阿尔伯特姆现代大师画廊的收藏,它正在整修中,我们才有可能把这些画作拿出来,一般这些收藏品是不会离开德累斯顿的。对观众来说,这个机会很难得。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展览的主题是风景。谈论欧洲18、19世纪的风景画,我们往往更多提到法国巴比容派以及更早些的荷兰画派,德国浪漫主义画派是对它们的延伸,还是一个重新开始?

马丁:德国浪漫主义画派并不是完全独立形成的。19世纪欧洲在文化上有各种各样的沟通,画家之间也有很多交流,比如浪漫主义画派的代表人物大卫·弗里德里希,他从丹麦哥本哈根来到德累斯顿,另一位代表画家达尔来自挪威。在德累斯顿,令人庆幸的是,人们从一开始就重视和支持这些画家的创作,收藏他们的作品,所以和其他城市相比,德累斯顿和德国浪漫主义绘画的关系显得更为密切。不能完全说它是浪漫主义画派的发源地,但也多少有这种意义。

弗里德里希在他的时代并未广泛受到承认,在他去世多年后的19世纪末才有了现在的知名度和地位。德国绘画的浪漫主义不是独立存在的现象,它和文学、哲学领域的浪漫主义是一个整体,这是德国浪漫主义画派独特的地方。事实上,不论文学还是绘画,19世纪欧洲最富有特征的浪漫主义是在德国。200年来,人们可以从德国追溯出一个几乎从没中断过的浪漫主义传统,它至今在德国人的思维方式上还有所体现。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风景绘画,德国浪漫主义最重要的贡献是什么?

马丁:我认为应该从两个角度来看它的贡献,重要的是精神和内心。19世纪是工业化的时代,弗里德里希他们避开急速扩张的城市和丑陋的外在层面,单纯地画山、画风景,这是反对时代、寻求精神家园的一个重要体现。对于浪漫主义画派,最关键的词是个人主义。画家代表个人在和大自然交流,而不代表其他,他们借助风景,象征性地表达出内心的感悟过程。

很遗憾,我现在不能带你们亲自到德累斯顿去看一看。我认为德累斯顿本身就是这种感受的最好象征,它周围风景美丽,凝集大自然精华,但它又最早受到工业化影响,铁路、矿业的兴起让德累斯顿人很早就感受到自然和工业化的对立,渴望寻找精神归宿。弗里德里希他们为什么选择留在德累斯顿生活和画画?我想这是一个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在19世纪和20世纪初,柏林、慕尼黑、海德堡等城市也都是德语地区重要的文化中心,但德国绘画的重要时期总是从德累斯顿发端而不是其他地方,比如浪漫主义画派,再比如表现主义的最早团体“桥社”,为什么?

马丁:我想德累斯顿丰富的收藏历史和艺术气氛是重要原因。1728年德累斯顿就有了向市民开放的公共收藏,而在欧洲其他地方,收藏那时仍然是王室的独享。很多艺术家会觉得,在德累斯顿是“和艺术一起生活”,这种特殊的气氛,带给艺术家一种创造力。

我不谈柏林,也不谈慕尼黑,我从艺术家身上找答案。格哈德·里希特是德累斯顿人,有一次我和里希特聊天,问他,小时候经常去看那些收藏吗?他说,没有。读书的时候呢?没有。长大后对收藏有兴趣吗?也不。他说话一向如此,很简单。但10分钟后,他又特地过来告诉我:从德累斯顿出走西德以后他才发现,原来西方的城市并不都像德累斯顿那么美,也没有那么多的收藏可以看。为什么讲格哈德·里希特的故事?我想说的是,现在一些著名的年轻艺术家仍然选择生活在德累斯顿,德累斯顿的历史没有中断,一座城市的收藏能对几代艺术家产生巨大而且长远的影响。■(文 / 曾焱) 风景穿越指向时空隐藏灵动绘画艺术德意志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