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小镇上的青川人

作者:葛维樱

(文 / 葛维樱)

东莞小镇上的青川人0( 严万琼的厂里多出了100多口从青川到东莞避难的员工家属 )

我家在青川

长安镇是一个工业化过度的东莞小镇,大片厂房间杂商铺,一直延伸到深圳地界,外表比很多中小城市还繁华。只是这里没有居民区,无论老板、白领还是工人,都住厂里的宿舍。目前还没有外地人把家安在这里,包括已经来了10年的老板严万琼。青川人严万琼和她来自台湾的丈夫在自家厂里各管一方,男主国外市场,女主国内,财务、生产完全分开。厂里有4栋员工住的简陋宿舍,严万琼在厂子里把两间宿舍打通凑合住,她当然不打算在这样的环境里安家。“按照财产和投资数目,成为澳门居民很容易。我们一家已经把内地手续办完了,现在只剩下在澳门排队,我正在看澳门的房子。东莞怎么能住呢?这么乱。女儿过几年去国外读书,我们还要跟着。”她说。

除了严家,全厂400多个四川老乡只有一个家,就是青川。“东莞经济再好,也是个打工的地方,不是家。”他们都这么说。但是现在,严万琼的厂里多出了100多口从青川到东莞避难的员工家属,以后他们会面对留在东莞或回到青川的选择题。

严万琼只记得80户这个数字。“一家人总要在一起。”从5月12日下午开始,严万琼的企业就彻底停产,厂子里80%的员工都是青川人,“我是青川人,员工当然也以青川人为主”。严万琼1991年到广东,到上世纪90年代末打下了事业根基。何加贵是最早跟着严万琼的老乡,原来在村里做过支书,现在管理着一个部门,也一样居住在十几平方米的简陋宿舍里。老板的选择是向外走,严万琼全家,包括父母兄弟都被严万琼在90年代接出了青川,目前在东莞厂里,严万琼给4个兄弟买地盖了一幢楼,一人分一层,严家10个孩子都在顺德读中小学,今后各有出路。而何加贵们在地震发生前的选择是,回到家乡。2006年何加贵花20多万元在青川买了一个3层小楼,在当地算是气派,何加贵当时已经为自己10年后的生活做了准备,“用积蓄做点小生意,青川那么漂亮,是个养老的地方”。

5月12日15点,地震发生后,何加贵接到一条手机报新闻,于是比嘈杂的工厂中工人更早知道消息,这个消息很快就让全厂人扔下了手中的活。当时没有人能打通青川的电话,“我们上网查,只说汶川的事”。何加贵的第一反应是,“汶川没听过,可能离我们很远”。结果一查,很近,工人们于是都冲向了严万琼。湖南籍的保安现在说起当时情景还心有余悸:“当时所有人都挤到了老板办公的楼上,大概有400个,全部都用青川话喊着:‘给钱!给钱!我们要回家!’”不仅他控制不了场面,连精明强干的严万琼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赶紧让母亲把所有的现金拿来,当然不够,我说把你们要拿走多少工资全都报上来,我好去银行。工人们都堵着门,好像怕我赖账”。让严万琼受不了的是一句话:“你是老板你们全家都在这里,我们全家大小都在青川!”严万琼当时说:“老乡们冷静,特别是跟了我七八年的,我有没有赖过账?”场面很快平息,但当天厂子就走空了。

东莞小镇上的青川人1( 严万琼(右)与女儿 )

严万琼的父亲,79岁的严昌喜正好回青川去给祖先上坟,当时也是生死未卜。“员工哪里顾得上这些,都是红了眼的。”严万琼说,得买点路上的吃喝吧,得带些药,但没有人听,“只有一句话有人听,我说每个人走的时候,在厂门口拜一下关二爷。以前厂里按照广东习惯摆的,从来没人去拜,结果那天员工们都在厂门口给关公磕了头走的”。严昌喜在厂里被叫做“严老太爷”,是一个喜兴的瘦小老人,见人就打招呼,每年春天都要回四川游玩到初夏才回来。“我回青川去给祖先挂坟飘。”他说。挂完坟飘是拜访老朋友,拜访完了还要去江油看李白塑像,结果遇上地震,“李白倒了,我捡了一小块碎片”。严昌喜说他在地震后路遇一个蹬三轮的车夫,被收留,他们一起搭棚子,后来又被送上飞机。说起自己的逃难故事,他笑得很憨:“我带着钱,又碰到好人,我把钱给他们了。这都是每年拜祖的结果。”

严万琼说,当时怀揣着万把块钱回家的工人们心情沉重。何加贵和4个同乡开着一辆“蓝鸟”,5个人星夜兼程从东莞开回了青川,“两天一夜,我们没人喝水、没人吃饭,只是不停地抽烟”。结果是,何加贵的3层小楼被邻居的4层楼垮下来砸中,好消息是,人都在。

东莞小镇上的青川人2( 杨晓倩说,“家乡从没有这么多课外书” )

走出山沟的兄弟俩

地震改变的,是何加贵以及更多在外谋生的普通人的生活。何加贵前些年每年都要在青川招工,带过来的全是老乡,很多还有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平时在食堂吃饭,周围一片“幺爸、娘娘”的称呼。招工是东莞的永恒主题,成年人不愁工作,可是现在的情景却是另一回事。“以前来个老乡我带着吃饭喝酒,亲属来了更得照顾,现在大家全来了,却没下过一次馆子。”何加贵说话一直没什么表情,身后12岁的侄子悄悄画了他一张有点疲惫的背影,“看背后也知道他心情不怎么好”。

东莞小镇上的青川人3( 何加富只能让女儿先住在简陋的宿舍里 )

这次他接出了7个孩子,全厂一共来了60多个青川孩子。严万琼不管这些人叫灾民,她叫“家属”,免费提供吃住。

何加贵是最早回青川去的,同在一个厂的亲弟弟何加富都没能挤上那辆“蓝鸟”。“一车回去的高发全也是大哥,三兄弟都在这个厂。”长子们回到家一看,“高家弟兄新修的3栋小楼,有两栋还没有住过人,全倒了”。何加贵第一眼看到青川震后的样子,他说:“这地方没法住了,必须放弃。以前还觉得山清水秀,老人可以住,现在全都得出来。”何加富的性格和哥哥完全不同,他总是笑着流眼泪,又笑着擦掉。“我买到15日的票到成都,再打车回青川。”何加富说他看到妻子、女儿的时候都没有哭,“看到父母的时候就不行了,这么大的灾难,做儿子的没能在身边”。何加富说父母69岁了,没享过福,“我母亲是师范生,父亲是高中毕业,是镇上的医生,在那个年代,他们都有出来工作的机会,但都为了他们的父母放弃了”。上一代的选择让何家兄弟下定决心打拼,怎么也得带着这一代人走出来。

做过4年村支书和会计的何加贵是严万琼的远房亲戚,何加贵1998年就到了东莞,何加富2000年也来了。“我女儿4个月大我就走了,再看到她已经5岁。”何家兄弟十来年里只回过几次家,但每个月寄钱从来没少过。哥哥住干部宿舍楼,弟弟住工人宿舍楼,每月几千元的收入,宿舍却狭小晦暗。他们和老板学,都不肯在自己身上多花钱。兄弟俩除了给家里生活费,就是各自盖了小楼,“我们的钱不会买股票,也不会自己享受,前面这些年是为了父母和自己养老干的”。对上一辈交待好,“再让孩子们尽量读书,我们回到家乡有点小产业,如果跟着孩子在外面过也不缺钱”。何加富比哥哥更超前一步,“我按照城里的做法,给新房子包门、铺瓷砖、贴洒满小花的墙纸。父母说了,比城里的装修还好,而且那么大”。地震前,何家兄弟都为自己的选择骄傲,“我妈妈眼睛做了4次手术,我就想,要不是我们打工,可能连这点药费都成问题”。何加富还想过把孩子接出来,“到底这里的教学水平、发展程度要更好。我们再干20年,也许全都走出来了”。

现在何加富的女儿已经接来身边,他说:“比我预想的提前了很多。”厂里30岁左右的人都是一个情况,大家流传一句话:“一场地震等于白干了10年。”严万琼在长安镇政府和媒体的帮助下,已经让60多个孩子全部免费入学,连最好的双语幼儿园也接收了19个孩子。“青川肯定是没学上了。”何家兄弟俩回到青川,看见父母捡了一个锅在烧水,“连锅底都不平”。何加富是家中老幺,“我什么苦也没吃过,可是父母却在过野人一样的生活”。兄弟俩于是轮番劝说父母到东莞,但是老人说什么也不来,坚守在废墟中。“他们说还要找自己丢的东西,政府还要发东西,还要看怎么重建、怎么分配地方。我说不要了,已经那么多东西都不要了,还在乎这些干什么?”可是父母对于家乡一厘一毫的坚持让何家兄弟非常为难,“那么多人去接父母的,真接来的少,有的老人住在山上,要部队背粮进去,就是要守着破房子”。结果,兄弟俩毫无办法,“父母平时都听我这个老幺的话,这回不听。以前都催着快回去工作吧,放假再回来,那时我们的娃儿和财产都在父母身边,他们知道我们总是要回去的。这次财产全没了,父母没有勇气说让我们走,好像觉得我们不会再回去一样,只是说‘把娃娃带好啊!’”

老两口的乡情

当然也有拗不过儿女的。与何加贵一车回去接人的张文海接来6口人——父母,娃儿3个,还有嫂子。父亲张国发79岁,原来是青川县孔溪乡的兽医,见了生人不搭理,只顾埋头于《参考消息》。张文海和郭丽华夫妻俩已经决定让父母以后跟着自己生活,可是媳妇郭丽华说一句,老两口恨不能有10句等着。尤其是张国发嗓门极大:“我肯定要回去,马上要回去。”张国发和严万琼的父亲相识,他管严万琼叫“严三妹”,加上四川话的“儿”音,更像个长辈。如果不是张文海的女儿已经上了大学,老两口也不会出来,“要不然儿子、媳妇的负担太重”。其实张文海就是“蓝鸟”车主,也是厂里的白领,女儿上大学以后非常能干,很少问家里要钱,张文海和妻子都在办公室,生活上轻松得多。“我们准备找个好一点环境的地方,比如女儿上学的重庆,她去哪里工作我们就去哪里买房,然后把父母接来。”地震把张文海的计划推到了眼前。严万琼给老两口又腾出一间宿舍,住起来倒也不错。

“我们家里还有几十斤腊肉,刚卖了两头猪的钱也没了。青川是这次受灾最重的地方……”在张国发印象里,青川受灾比北川、汶川还重,“那个山垮了,把娃娃挤在沟里,是青川不是?”媳妇说:“是北川。”张国发又说:“电视里播他们那里很多房子还没有倒,我们是全倒了。”电视里并没有播到张国发家的镜头,他们的孔溪乡更偏远些。“我不想走,可是天天预报说青川还有大地震。”张国发的家就在堰塞湖下游,搭帐篷都不安全,可是房子已经快倒塌的时候张国发还不愿意出来,最后是老伴硬拖出来的。“地震刚停我就说你把娃看着,我去把卖猪的钱拿出来。”张国发的老伴白香兰更有魄力,她喜欢讲俗语“走到天下钱为头,包到屋头盐为头”。最后虽然没能找出钱来,两个人还是跑到自己麦地去把麦子割了,“我儿子不让我去,说国家管,我说四川这么大,受这样的灾,国家还能管到割麦子?”郭丽华被公婆两人的振振有词弄得哭笑不得,“这个脾气回去了我们怎么放心?”结果割的麦子只能拿来铺路,老两口说铺路也行,不算糟践。

只要父母还在,张文海夫妻觉得一定要生活在一起。“我有个同学也从外地回青川,一看父母住的山都塌下来了,没找到尸首,就买了些火炮和纸,爬上山头烧了,跪下磕个头。”想起这个,张文海夫妻非常难过,“在当地就能感受每天都有余震,谁都没法回去了。”回去的时候张文海想走路也要走回去,等看见亲人又想,无论如何也要把亲人们带出来,他说:“很多人留在当地等重建,这么大的灾难,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全部恢复成过去的样子,我们还不如出来,在新的地方生活。”

张国发却觉得马上就能建好。“我能吃能走,怎么能突然变成孩子的包袱?我就想知道,青川还是不是我的?还有没有我的?”白香兰说,在东莞最想自家的苦酒坛坛和泡菜坛坛,“这里买都买不到,还整天吃肉,吃得不舒服。我们都是早上起来照顾地头的茶树,回来吃点主食和菜蔬”。张国发笑声巨大,两颊还是红的,有农村老人的健康体格,可他总担心自己会受到邻里的耻笑。“人家都说国家要给我们分好地头,有个锅灶,你就这么被一个地震吓跑了?娃娃们说我,都说流眼泪了,可我就不服气,人家讨论怎么修呢,我倒走了。”张国发说自己和老伴都有农村医疗保险,媳妇说保险是可以挪的,可公公不信。“死活也不离开!原来人家都说青川要搬到浙江去,我儿子说网上还骂起来了,说浙江人不要四川人去。以为我们稀罕去呢!”到东莞来了10多天,企业和当地政府已经组织了4次游玩活动,张国发爱面子不去,他说,“我儿子有车,我干吗坐人家的?东莞有什么好看,再好也不是我的”。郭丽华出力不讨好,也不敢大声回嘴:“粮食你发的有,倒房子你也不怕,瘟疫你怕不怕?”张国发更来劲了:“我们那离县城骑摩托才25分钟!我怕瘟疫?”

孩子的新生活

最容易露出笑脸的是孩子。无论大人们怎样为眼前或将来忧心忡忡,10岁的杨晓倩都已经开始适应新生活。她不仅在两天内就变成了一口普通话,还听得懂新学校里的粤语吵架,“前排男生和后排女生吵架,男生对我说,后面的女生骂我,我说你骗谁?以为我听不懂啊!”杨晓倩得意洋洋。她现在比较亲近爸爸,虽然从出生到现在她只见过父母4次,“我刚出生他们就走了,爷爷和婆婆把我带大的”。杨晓倩原本是众多留守儿童中的一个,现在因为地震,却意外得到了父母的爱。她翻捡从青川带来的小书包时,拿出一张用塑料花包起来的纸片,“这是母亲节老师让我们做的”,日期写着2008年5月11日。晓倩对于这种向父母表达感情的方式很陌生,她甚至来到东莞这些天都不敢把卡拿出来送给母亲。上面都是一些身体健康之类的通顺的常用语,只有最后晓倩很突兀地写了一句,“妈妈爱女儿”。

“我妈妈比较凶,她老是让我去洗澡、换衣服,我说我在家里冬天一个月才洗一次呢!妈妈就更生气了。”晓倩觉得妈妈有点严厉,但她绝对不会违抗,“现在我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先洗个澡,然后写作业。”晓倩说她听到厂里清洁工的抱怨,“他们说青川的小孩来了后,经常扫地呢就迎头泼下来一盆水,而且垃圾比以前多多了”。晓倩能听出其中的不满,不过她觉得自己已经改了,乱丢的卫生纸还会捡起来。晓倩母亲的教育方式使她觉得难以亲近,“她总是说,你要是不说普通话,乱扔垃圾,别的小朋友就会笑话你,看不起你,不和你玩”。晓倩非常怀念她最好的朋友马斯宇,“马斯宇还在青川呢,以前我们两个老是发明很多玩法,比如看一个东西做记录。地震后我们俩就看学校后面的山,一点点余震后,我们就去用脚步量一下,山是往哪个方向倒了。我们量了好多次,发现有一个方向山是不会倒过去的,我们俩决定下次地震的时候就往那边跑”。

现在杨晓倩已经进入东莞长安镇最好的小学培英小学读三年级,她现在开始和同学们一起观察一棵树,“看它长得有多快,不过这里的小朋友都坐不住,一会就跑了”。有免费的午餐吃,还有校车坐,每天早上爸爸杨洪清拉着晓倩的手,给她买两个包子,送上车,这都是晓倩从没享受过的欢乐。“这孩子还知道心疼人,昨天就说认得路了,以后不用爸爸送。”可是杨洪清放心不下,“晓倩和这里的孩子差别太大了。”杨洪清与妻子的对话,晓倩都特别留心听着,仰着脸等到大人对她笑了才走开。“这孩子以前被爷爷奶奶宠大,现在反而会察言观色了。”有时候晓倩故意表现得和父母很亲密,让杨洪清更觉愧疚。

晓倩长这么大,还不知道礼物的含义,她说,“我没吃过生日蛋糕,今年10岁,爷爷说一定买一个给我,生日是6月10日。可是地震了,大家又忘了”。但她现在收到了来自同学的各种礼物,有小手链、铅笔、颜料一大盒。晓倩于是每天背着一大堆用不到的东西去上学,晚上抱着3个新娃娃和爸爸、妈妈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以前我只抱1个娃娃睡”。

很多外出打工者把财产全部投资到家乡的房子上,晓倩的父母还没有这么做。“本来我们想等孩子大一点接出来,在城市里生活,可是东莞并不理想。”很多年轻夫妇还在犹豫,是把自己的财产投入家乡,依靠那个更深远的社会关系,还是在目前工作的地点做闯荡的第一代。杨洪清和妻子在这个厂里已经工作了4年,“如果晓倩觉得这里可以上学,那我们也有可能就在这里安家”。每学期3000多元的费用不是父母最担心的,杨洪清准备到厂外去租一个条件更好的房子,“以前两个人怎么凑合都行”。晓倩妈妈看着晓倩做的贺卡有些酸楚,“孩子够努力的,可要成为一家人还需要时间”。■ 东莞青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