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油大撤离记
作者:陈超( 5月26日,映秀镇。从5月22日开始,被转移的受灾农民纷纷返回家园准备收割庄稼。政府为此下令紧急铺设道路以便农民返乡
)
团聚之后
地震之后整整7天,江油市九岭镇柏河村的李志华一家3人才重新团聚。5月12日,李志华正在睡午觉,突然感到房子猛烈摇晃,她赶忙跑出屋。李志华家只有3间老旧的红砖房,木制的房梁已经微微腐朽,在猛烈的震动中砸进屋里。房上的瓦片像下雨一样落下来,西边的墙壁也塌下一半。李志华和婆婆两人在院子里惊呆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地震当时,我丈夫在金川打工,只有我和婆婆在家。幸亏老人当时在院子里,要不都跑不脱”。她的第一反应是给丈夫和儿子打电话,却只能听到忙音。
李志华当时最担心的就是上学的儿子,可她不停打电话,却始终是忙音。到17点,李志华的丈夫张大斌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李志华在电话里哭着说,“你快回来吧,儿子到现在还没消息”。李志华放下电话,和旁边的婆婆放声大哭,“我只能安慰自己,那么大的孩子,应该知道自己回来”。
两天过去,孩子依然没有消息。在邻居的帮助下,李志华在院子里搭起帐篷,和婆婆两人住下。她的房子在山脚下,恰逢连日大雨,帐篷里即使垫上砖也满是泥水,被子时常被漏进的雨水打湿,但李志华不管不顾,只是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当时九岭到绵阳的公交车已经停运,李志华不能把婆婆一个人扔下去找孩子,只能盼着儿子自己回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志华的希望也在逐渐丧失。
地震过后第3天,儿子忽然回到家中,李志华喜出望外。原来地震后教学楼成为危房,学校把同学们都迁到帐篷里,由于公交不通,直到5月15日,学校才找到车将外地的同学送回家。李志华抱着儿子,眼泪又流下来,“一家人能活着就好”。
( 江油淹没区东河村的一位村民为抢种在忙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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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张大斌在阿坝州金川县正焦急地寻找回家的车。以往张大斌回家都是先从金川到成都,其间要经过理县、汶川,当时地震后的汶川仍然是一座孤城,想回家的张大斌也一筹莫展。5月18日,几个同行的工人才从雅安联系到两辆车,经过两天一夜,终于绕道雅安抵达成都。张大斌又从成都几经辗转,19日晚上才回到九岭的家。地震一周,一家人团聚了。
回到家的张大斌开始修缮自己的房子,“村里有人来看过,说是危房,不能住了”。他没想到的是,刚刚修了两天,一家人又面临着堰塞湖的威胁。
( 宋国均,通口镇幸福村党支部书记,敦促核查村民撤离是他的头等大事
)
堰塞湖的恐惧
地震后不久,村里就开始传言,“上游有堰塞湖,连绵阳都能淹掉”。李志华记得是一个下雨的晚上,不知是谁在村里喊,“堰塞湖的水要下来啦”,一时间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李志华穿起衣服冲出帐篷,执拗的老人还想收拾东西,李志华一边招呼儿子上山,一边强行拉着老人往山上跑。雨天的山坡特别湿滑,3人踉踉跄跄地爬到半山坡一处平地上,村子里住在山下的人也陆陆续续抱着铺盖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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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油淹没区柏河村民不愿放弃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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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不停,山坡上也没有帐篷,李志华搀着婆婆,儿子在身后,蜷缩在一把伞下。天气很冷,村民们在山上等了六七个小时,凌晨3点后,水依然没有来,这才知道是虚惊一场。
湔江在九岭镇以北数公里处汇入涪江,沿江地区关于洪水的记忆从未退去。柏河村位于涪江西岸的山脚下,柏河村里可能遭受洪水的第一、第二生产队就生活在“坝区”,他们将生活在山坡上的第三、第四生产队称为“山区”。最近的一次洪水是2001年夏,涪江流域普降大雨,村东的涪江整日涨水,山下两个生产队的房屋和田地全部被淹没。关于洪水的记忆加剧了坝区村民对堰塞湖的恐惧。
5月21日后,村里在山坡上搭建帐篷,几顶蓝色的救灾专用帐篷是专为老人和儿童准备的,其他则是将彩条布发到每户村民手中。26日,关于溃坝的3种可能出台,根据“1/3、1/2和全部溃坝”的区分,下游的九岭镇要求村民从1/3溃坝的最危险区域撤出,其他区域做好撤离准备。村里的电线杆、山脚的路面,都用红漆清晰地表明危险水位线,按规定,水位线以下的村民要立刻撤到山上的临时居住点。一连几天,坝区的村民都尽可能地把家里值钱的物品搬到山上。“房子已经毁了,其他东西能抢一点是一点吧。”李志华无奈地说。不过,张大斌仍然不忍放弃自己的房子,白天他就返回屋里修修补补,“也许淹不到我们这儿呢”,他对我说。
搬到山上的村民又面临新问题。柏河村人均只有不到一亩土地,主要种植韭菜,“本来6月份就可以上市,可今年蔬菜全都卖不出去”。张大斌的工资要年底才能领到,虽然回家前老板给每个工人发了500元,可坐车就花掉300元,“娃儿上学还要好多钱”。九岭镇在地震中伤亡相对较小,所得补助就少,每人只有2斤大米和1斤油。由于各家的粮食都靠购买,“如果在山上时间长的话,我们吃饭怎么办?”
绵江产业区的危机
九岭镇的“人大”副主任黄琳告诉我,地震首先给九岭镇造成的影响是房屋损坏,80%成了危房,所幸是村民的田地没有受损。可是不久他们又发现,灾难过后,九岭镇所依赖的蔬菜产业遭受了巨大损失。这时正是黄瓜上市的季节,去年卖到5毛钱一斤还供不应求,现在绵阳市的餐馆基本上都暂停营业,对蔬菜的需求大大减少,黄瓜的价格已经降到1毛钱一斤,还是卖不出去。“我们镇是蔬菜基地,如果蔬菜长时间需求不旺,对农民的打击将更加严重。”去年的统计,九岭镇共有8600亩蔬菜,每亩收入1万元左右。现在的情况,今年预计每亩减收4000到6000元。
这次撤离方案,九岭镇有8122人需要撤离。安排好撤离路线和方案之后,黄琳的担心多起来。村民的房子已在震中严重受损,洪水过后还能剩下多少?现在是高温天气,镇政府每天都要组织人员喷洒2~3次消毒水,堰塞湖的洪水要经过北川县,人们又担心带来疫情。现在正是水稻插秧的季节,可村民都不敢插秧,洪水一来,“种了也是白种”。黄琳用一个词形容可能到来的洪水——“雪上加霜”。
从地图上看,唐家山堰塞湖所在的湔江自西北向东南流,流经北川县的通口镇,江油市的含增、香水、西屏,在青莲镇汇入涪江,涪江下游是九岭镇以及绵阳的龙门镇和涪城区,这些地区甚至包括绵阳市区都是堰塞湖的威胁区域。2006年4月,南北向的绵江公路通车,在这条路的基础上形成了绵江产业带。产业带南起绵阳,在江油段主要涉及太平、青莲和九岭三镇,其中九岭和青莲都位于涪江畔。按照最初的产业定位,九岭是产业带中的蔬菜基地,号称近万亩大棚蔬菜,上游的青莲则因为是李白故里,着重发展文化旅游产业。
在农业生产方面,青莲镇与九岭镇相似,同样以种植蔬菜为主。东河村位于青莲镇东南,距离李白故里不到1公里,村里一共有1380口人,大多数男性劳动力都在外打工。全村820亩耕地,其中一半以上种植蔬菜,加上附近的旅游资源,村支书徐代安称这里是“江油的蔬菜基地,绵阳的后花园”。最初,徐代安对堰塞湖泄洪持乐观的态度,“我坚信科学技术可以改变这种危险的局面”,按照镇里最初布置,1/3溃坝水位线以下的村民全部撤离,东河村只有74名村民需要撤到山上。徐代安一边组织撤离,一边鼓励村民抢种抢收。很多撤离的村民白天就在家里做饭、干活,晚上上山住帐篷。地震后,东河村已经把油菜和小麦抢收完毕,正在抢插水稻,“多插秧,农民心里才踏实,觉得有保障。要是泄洪,顶多损失秧苗;要是水不来,村民却没有插秧,那损失就大了”。在徐代安看来,虽然有政府和社会各界的捐助,“但灾后重建多半还是要靠我们自力更生”。
5月30日,情况骤然紧张。早晨7点半,各村村长就被通知到镇里开会,督促严格执行撤离,1/3溃坝的水位线以下不准有村民活动。成都军区某部驻扎在青莲、香水、西屏等镇,负责协助村民疏散。30日9点半,部队的王科长到东河村再次敦促撤离。
我这天上午赶到东河村时,徐代安正在召集村支部、村委会同王科长一同讨论撤离方案。徐代安打断了村长冗长的开场白:“我要你们统计人口,要的是实撤和流动人口数量,你们这些老会计到现在也统计不清楚。一切都按照前天开会执行,招呼打到家,谁也不许回去。”他指着村长又说:“你负责后勤,群众吃什么喝什么都要你来责位;徐明,你负责撤离,少一个人就是你的责任。告诉你们,东河村要是死一个人我就要上被告席。”
不过他又话锋一转,“洪水绝对没有地震严重,只要你们工作到位,烟花一放、锣锣一打、广播一开,再做好后勤,你们就没得责任”。王科长马上接过话头:“徐书记,我们已经给战士下了死命令,放一个人进去立刻处分。16点之前撤离的村民我们可以帮着搬东西,16点之后我们只能采取强制措施。”“对,16点前我们一定把村民撤出来。”徐代安转向各生产队长,“2队,今天15点之前你们队全部撤走;3队、4队,你们离警戒线比较近,把老幼病残也全部撤到山上去”。
不料,30日当晚,青莲镇又给各村召开紧急会议,改变了原来的方案,要求全镇9个村和1个社区所有居民撤离到海拔520米以上。东河村一下子多出上千的撤离人口,成都军区驻军连夜调运来几百顶帐篷,村民把生活用具也搬到山上。支部副书记魏俊杰向我坦言,由于与原来的方案差异太大,准备不是很充分,“最大的问题是饮水,现在正在紧急打井,并努力调运桶装水上山,尽量妥善解决村民的生活问题”。
此时,下游的九岭镇也改变了方案,按照全部溃坝的可能进行撤离。原先高于河面水位线6米的警戒线被再次提高6米,撤离人员增加为1.1万多人。镇中心靠近绵江公路的地方已经拉起警戒线,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车辆和巡逻的士兵,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江油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