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25万人的危城之困

作者:王鸿谅

青川:25万人的危城之困0( 青川关庄镇铁索桥上,这位翻越悬崖峭壁4小时的村民准备去县城救济点领取粮食带回家 )

地理上的幸与不幸

5月12日,正好赶上青川召开全县机关效能建设工作会的时间,各乡镇的乡长、书记们基本上都汇集在县城乔庄镇。会议原本该在14点30分开始,青溪镇党委书记杨咏提前了几分钟到会议室,也不过刚坐定,就被14点28分那种“惊天闷雷滚地雷”的响动惊吓住了。

全部人员分两个通道迅速撤离到楼下,杨咏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赶回青溪。他找了一辆摩托车,在县城环绕了一圈,想先看看青溪镇一些干部家属住处的情况,“好把消息带回去,别让他们着急”。好几条路段因房屋垮塌已经无法通行,不过县城里绝大多数的建筑虽然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裂缝和损毁,却并没有倒塌。杨咏相对安心了一些,和摩托车司机一起上路,直奔青溪。其他乡镇的一把手们大都和杨咏一样,以摩托和步行的方式赶回自己的辖区。县城的领导班子在短暂的10分钟会商后,也迅速分成了几个工作组,各自下乡,汇总沿线灾情,并且通知广元市。而各个乡镇村落在惊魂初定后,也在第一时间试图往外走,将灾情传递到县政府。

这时候,试图传递消息的人们才发现,那些依山傍水贯穿县城各乡镇的道路,不同程度地被阻断。杨咏急着赶回的青溪镇在青川最西端,也是青川县城的旧址,县城上世纪50年代才从青溪镇搬迁到乔庄镇。舍弃有1700年建制历史的古城青溪另辟新址,最重要的考虑还是交通,“乔庄在地理上更接近中心位置”,以乔庄为中心,可以更为方便地搭建起出入青川的3条道路:往西,经青溪至平武县;往东,经木鱼至广元市;往南,经凉水到竹园。竹园现在是一个经济开发区,不仅是宝成铁路的必经之地,也毗邻成绵广高速,从竹园往西至金子山,就是成绵广高速北上广元、南下成都的必经出入口。

自然的力量总是超乎想象,杨咏回青溪的路上,山体崩塌和飞石还在继续,这条路上大雨造成的山体滑坡杨咏是见过的,但与地震后的模样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滚落下来的比车辆还大的巨石遍布,来往逃难的人群,还有被挤压扭曲的车辆残骸,都足以让人头皮发麻。杨咏还算幸运的,从乔庄到青溪的路,虽然有三分之一的路段要把摩托抬起来走过去,勉强还是能通行的。更幸运的是两小时后,他在途中蒿溪乡遇到了从青溪徒步出来送信的司法所所长王定东,带出来的消息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镇上的房屋基本没有垮塌”。再往西过了三锅乡后,道路的损毁情况相对更轻一些,杨咏得以在18点赶回了青溪,和他的同事们一起进行灾后救援和避难部署。根据后来的灾情汇总,青溪是整个青川人员伤亡最小的地方:全镇1万余人,失踪1人,死亡8人。

青川:25万人的危城之困1( 青川县城,大量的活动抗震板房已在安装中 )

这幸运只与地理相关。青川是两条地震带交汇处,一条南起映秀北至青川,一条偏北一点,从北川至青川。而青溪在整个青川的最西侧,是最远离两条地震带的乡镇,而且场镇所在地虽然也有高山环绕,但拥有更大面积的开阔地带。另一个相对幸运的是竹园镇,在最南端。其余的几个乡镇房石、关庄、乔庄和木鱼,由西南至东北依次分布,刚好在两条地震断裂带上,整个青川目前统计出来近5000人死亡、万余人受伤的伤亡数字,几乎全部来自这4个乡镇。从青川再往东北就是陕西宁强,目前地震带能量持续释放的走向。

生命线:竹园到乔庄

青川:25万人的危城之困2( 青川木板厂的卢老板用库存木板帮助人们搭帐篷做床架,他的工厂也准备推倒建活动板房区 )

出入青川呈丁字形分布的3条道路,目前全线恢复的只有一条,就是从竹园到乔庄。这条路在5月13日11点左右抢通,一边是青川县自己组织力量,汇总了乔庄十余台建筑承包商私人的挖掘机从北往南抢通,一边是广元市组织的6台挖掘机,从竹园往北开路。西线和东线的抢通,比南线困难数倍。

东线去广元,因为白龙湖水库区域两座桥梁垮塌,使得沙洲成为孤岛,目前勉强能通行的方式必须经水路。从木鱼坐船40分钟到沙洲,再从沙洲坐船大约3个多小时绕经白龙湖水库到三堆,这里才有公路通往广元,而且路况并不好。算下来行程最少需要7个多小时,这还不包括在两处渡口等船,以及在损毁路段等待通行耗费的时间。西线,从平武至绵阳的道路,因为北川的强震,在平武境内南坝路段损毁严重,运往平武的救灾物资目前选择的路线都是从竹园到青川,再经青溪至平武。

青川:25万人的危城之困3( 青川关庄镇,上游的堰塞湖造成污染,居民只能饮用山谷流出的溪水 )

坐镇广元协调指挥的广元市政府秘书长贾邦彦回忆,等待兵分各路的灾情信息汇总的时候是最焦心的,“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救”。通讯中断,那些不通路的地方只能等待徒步往返的信息传递。徒步自然会耗去大量时间,所以汇总到广元的青川信息,最初得到的死亡数字只有几十人,虽然人数陆续有所增加,但冲击力怎么也比不上北川和映秀。因此青川没有成为国家救援的第一选择,广元和青川于是在第一时间能够依靠的,只有自救。

作为唯一的生命线,竹园到乔庄的道路并不安全,余震和降雨都能带来新的山体塌陷和泥石流。这条依地势蜿蜒而上的盘山路上,那些急促的小角度转弯成为另一重艰险。救援人员和救灾物资必须经过盘山路上的各种考验才能到达要施救的乡镇,而这些地方,还不是全部的灾难第一现场。

青川:25万人的危城之困4( 5月31日,唐家山堰塞湖滞流抢险施工现场 )

水利局副局长巩江跟随副县长李开明做灾情调查的地方是关庄,场镇上的损毁情况和乔庄县城如出一辙,房屋坍塌和开裂,只是更严重。关庄所辖的几个乡,红光、石坝、马公,依次在一条西南走向的路线上,包裹它们的正是地震带上的山脉。巩江记得,从关庄出发走到马公乡,单程需要七八个小时。通往这3个乡的公路在红光村东河口被阻断。与竹园到乔庄路段的阻断情况不同,在东河口这里,红石河和青竹江交汇的地方,已经被数以百万方计的土石所掩埋。在东河口,河道被拥堵之后只留下两三米的小口子能容水流通过,上游汇聚下来的河水迅速在这里汇集,水位不断抬升,形成的就是地震后的堰塞湖,而那些堆积的土石方就是堰塞湖的坝体。从东河口往南,红光、石坝和马公之间大部分就是在山间没有路的地方穿行。巩江感叹,以前来过那么多次的地方,“全部不认识了”。

而从这条生命线上传递到广元的灾情,越来越触目惊心。首先是死亡,东线木鱼镇中学一幢容纳了700多名学生的宿舍楼垮塌,最后清理出来的遗体是268具,但这数字并不能让家长们信服。木鱼镇主要是白龙湖水库移民,虽然也算毗邻白龙湖景区,但当地人并不能依托旅游作为生计来源,外出打工还是年轻人最主要的选择。

打工在外的家长们,大多数也只能通过竹园至乔庄的生命线陆续返回木鱼,这时候,他们已经寻找不到自己的孩子,没有活的迹象,也没有遗体。因此木鱼镇的情绪也成为整个青川最悲痛之处,而且这种悲痛没有出口。刚刚上任两个月的木鱼中学新校长董进伦,成为悲痛的家长们释放情绪的无奈选择。就在5月26日,他还被愤怒而哀伤的家长团团围住,虽然有警察站成圈保护,还是不能幸免于拳脚。他自己亲属的孩子也丧生在那堆废墟下面。家长们质疑死亡数字,质疑那幢上世纪70年代的老宿舍楼没有得到及时修复,也质疑有幸被分开掩埋的那些孩子被重新埋了两次——因为防疫专家们的意见变化,这些遇难者的遗体,最终确定为必须深埋至3米以下。伤痛在这反复安葬中被加倍放大。

危城的自救与救援

部队大规模进驻青川是5月15日,距离灾难已经整整4天,救援物资运送车辆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才陆续多起来。根据初步汇总的灾情,关庄成为救援的重镇,首批来自日本的救援队,5月16日最先到达的就是关庄。只是那时候生命的迹象已经在瓦砾堆中消亡。

副县长李开明和县政协副主席苏培成坐镇关庄,这半个多月的记忆,在苏培成那里已经变得很模糊了,“每天都绷得很紧”。苏培成是5月13日早上7点从乔庄出发的,花了8小时走到关庄,然后继续往红光走。他学水利出身,在东河口看到堵塞的河道,马上意识到了危险,那时候聚集的水量不算多,但关庄片区的领导班子们第一次在关庄碰头的时候,苏培成提出来商讨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堰塞湖。“8天。”苏培成说,“整整8天,东河口的水才涨满。”而这水流聚集的8天,每天都堪称“焦头烂额”。

在部队进驻前,人员的撤离全部只能依靠村民自救,关庄靠河滩仅有的几处平地成为灾民的聚集处。2.3万多名镇上居民都成了灾民,还不包括那些从山村里逃生出来的人们。在部队到来前,连帐篷都没有,所有人是露宿,然后用镇上能搜寻出的塑料彩条布搭建起一些临时的安置大棚。苏培成也承认,最开始“很乱”。虽然尽了最大努力,镇上的安置还是很乱,帐篷、食物,甚至锅碗瓢盆,全部短缺。从5月13日开始,陆续有救灾物资进来,但数量非常有限。生活还是很混乱,手里领到了方便面,但连泡面的水都没有,因为没有东西可以烧水。

镇上的人还能冒着危险返回家里,或者从废墟里刨出一些日常用具,那些逃难出来的人则束手无策。因此镇上聚集的灾民人数在不断变化,不时有人离开这里,或者走几天的路进城投亲靠友;还有的重新翻山回到村里,房子塌了,但废墟里“生活用具还在”,“粮食还在”。看着这些在场镇的灾民点和村子里来回折返的灾民,镇长赵万本也无能为力,频发的余震还在继续造成新的地质灾害,他说,前两天5级余震,就有好几个村民在返村途中被泥石流掩埋了。

陆续汇集而来的消息,使得青川抗震救灾指挥部第一次意识到地震所带来的次生灾害如此严重。位于广元市西北面的青川,北靠甘肃省、东临陕西省,是三省交界处。这里地质构造本来就很复杂,90%以上的土地是陡坡绝壁,地震后的地质灾害成为摆在整个广元抗震救灾指挥部面前的一个全新课题。苏培成回忆,“没有想到地质灾害会严重到这种程度”。5月21日,国土资源部和国家地震局专家紧急奔赴青川,经过现场勘察后,专家们认为,余震对青川的破坏作用超过了主震,围绕着半个县城的狮子梁结构已经非常松散,“如果再有大的余震,非常可能发生整体的山体垮塌”。而成都理工大学的4人地质调查队考察后的结论是,“青川已经不适宜人类居住”。按危险程度排序,关庄的红光、石坝和马公已经完全不具备居住条件,必须全部迁出。这个意见已被采纳,第一批从青川转移到广元安置点的灾民,主要来自这3个乡。

这3个乡伤病人员的转移全部是依靠部队的力量,驻扎这里的是济南军区某部两支作战部队,此前从来没有在救灾抢险时出动过。他们每抬出一副担架,平均需要10名战士。目前还有总计4000多名村民不肯迁出,部队计算过,假如要帮这3个乡剩余的人全部完成转移,搬运物资,至少需要800名战士。

麻烦的是,现在的移民安置也出现了衔接上的问题。贾邦彦说,广元市计划中,青川25万灾民的安置方式有3种,一种是原地自救,每户补助1000元,因为帐篷存在大量短缺,暂时不向这部分未来政府会提供补助的灾民提供帐篷;第二种是集中安置,按国家规定,地震后3个月内每天人均1斤米,补助10元钱;第三种就是没有任何生产资料和生存环境的地方,灾民整体外迁。广元市开辟出来的3个移民安置点分别是剑阁县、元坝县和丽洲区。按照最初估计,光剑阁就能接受6000名灾民外迁安置,但因为帐篷和活动板房数量不足,目前只能安置3000人。剑阁已经紧急叫停青川灾民的外迁。至于那些目前地质灾害的影响并不能通过目测直接体现的地方,灾民的去留没有清晰方向,他们只能集中安置于各个场镇相对地势平坦、不会被山体滑坡影响的地方。

余震中的人们

青川震后的第一场大雨在5月26日到来,从半夜开始,持续到次日中午。最让人担心的自然是堰塞湖的水情,如果3个大堰塞湖的坝体发生任何垮塌,青竹江的水沿线下泄,下游从剑阁到宝轮的所有乡镇都将受到影响。当然,这些专业问题困扰的主要是水利专家们,震后余生的人们能够切身感受的,只是帐篷或遮雨棚里简陋的食宿。

关庄河滩上的灾民安置点迅速在这场雨中显现出问题。帐篷是陆续搭建起来的,没有统一规划和布局,彼此间只通过一道二三十厘米的排水沟隔开。天晴还好,一到下雨,水沟里全是烂泥,深一脚浅一脚的,还必须绕过那些固定帐篷的牵引绳,才能进入各家的帐篷。村民张兴华家还算是在开阔处,他从新华村搬到关庄场镇上已经12年,好容易经营起一家小商店,震后能抢救出来的只剩下几箱饼干和水。他的帐篷位置相对比较好,选择开阔处,几户人家还能一起搭建一个防雨棚以充厨房。锅是废墟里刨出来的,菜只有救灾物资发放的那几样:冬瓜、葫芦瓜、土豆和洋葱。能用火腿肠炒一碗饭,已经是孩子们的美食。

同样是新华村的村民,何天乐固执地还是要住回村里去。现在从关庄回新华村有两条路,安全的那条步行要7小时,另一条2个多小时,但需要手脚并用,从几乎是绝壁的地方绕过来,经过一座摇摇晃晃的铁索桥进入关庄。铁索桥从关庄到东河口的路上,就在5月26日上午,何天乐早上7点起来,和同伴一起沿这条路出来领救灾物资。他家里有5口人,其中一个是他刚9个月大的儿子。这是地震后他第一次走这条险象环生的近路,一个已经裂开口的编织袋既是他挡雨的雨具,也是领到物资后用来搬运回村的器具。他今年28岁,在广州打工7年,攒下的钱也只够在山里修个房子,房子垮了,他说,只能等以后再出去挣钱了,眼前无论如何是走不开的。他不肯搬到灾民点,“还是家里方便点”,他并不抱怨,“那么多地方受灾,国家也不容易,能靠自己就靠自己”。

更让人动容的是那些在山里住了一辈子的老人。前进乡康乐村尹天淑的家已经坍塌在半山腰上,那座山坍塌下来,形成的就是石板沟堰塞湖。山石滚落的时候,她在田地里幸免于难,但她的老伴连同房屋一起被掩埋,“都在石头下压着,能看到的只有一双脚”。65岁的她和幸存下来的人在山里躲了两天,然后一同往外走,没有路了,摸索着沿着山攀爬,大约4个小时才到场镇上。她被儿子接到乔庄住了几天,又一个人返回了前进乡,因为她不清楚救灾款和救灾物资到底要如何发放,也没有人更细致地给她解答,她只能朴素地认为,“我的户口在前进,所以我要回来”。

前进乡的安置点有帐篷,但没有被子,于是老人在雨后的第2天,独自一人沿山路花了一上午爬回家中的废墟。她收捡出来的是些勉强能用的锅碗瓢盆,一床被子,还有一件外套,然后,用背篓背上这些几十斤重的东西,独自沿原路返回。如果不是遇到我们从石板沟堰塞湖坝体返回的冲锋舟,她还需要继续走上半天。水利局工作人员高山和同事王忠格帮忙把老人接到船上,老人犹豫地问他们,下次她还要回去收粮食,能不能帮她用船把粮食送回来。王忠格在一旁反复劝解老人:“老婆婆,你一个人进山太危险了,你背这些东西出来就是为了好好活,要是人出了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尹天淑一面扯起衣角拭泪,一面还是固执地念叨,“家里有粮食啊”。冲锋舟在前进乡的大桥下靠岸,高山和王忠格帮忙把她的背篓抬下来,她背好后问:“你们收多少钱?”得知并不收钱,眼泪又冒了出来。她手里始终攥着的是一个可乐瓶子,仅剩的那些可乐在瓶底晃荡,这也是老人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是以前儿子带回家的。舍不得扔下这瓶子的理由很简单——“要走那么远的山路,路上能喝。”

于是你只能感叹,这就是被天灾剥夺得一无所有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淳朴得超出人们的想象。即使面对这样的惨痛,他们本能的反应和朴素的想法并不是依靠其他人,而是怎么靠自己力所能及地自给自足。只是摆在他们面前的,是目前没有人能提供解答的疑问:假如整个青川的地质灾害确如专家们的考察结论,那么这里25万人应该何去何从?青川县县委书记李浩生心中也没有答案。青川县城在何处重建,目前还没有提上议事日程,眼下的工作首先是受灾民众的安置,保证“不饿死一个人,不发生疫情”这条底线。■ 青川危城苏培成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