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裂缝了,人与人之间的缝合上了”

作者:李菁

“地裂缝了,人与人之间的缝合上了”0( 比陈杨小19天的陈雨秋 )

地震发生时候,我不在学校里。“六一”快到了,学校排练了一台节目,因为我在学校负责音响方面的事,那一天我到街上买话筒。

刚走进门市部,地就摇起来了,街上的人惊恐万状,都往空地跑。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冲到学校——第一次地震不是很强烈,我还能跑,跑了五六米远就摔了,一根水泥柱倒了,“咣当”砸在我身旁,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地震并没有结束,第二次大的震动再来的时候,我再也跑不动了,那时感觉整个天空在旋转,地面也不停震动。随后,周围的房屋劈开了,砖头瓦块下雨一样往下掉,这个过程大概有20秒——我真的不愿意再回顾这20秒,那是我平生度过的最漫长的时刻。

震动停下来,我赶紧爬起来,手机和鞋都不见了,我也顾不上,光着脚板往学校跑。到了学校一看,两幢教学楼虽然有裂缝,所幸都没倒。几百名学生已被转移到操场上,还有些学生摔倒在楼梯间里站不起来。后来的学生又涌过来,我赶紧和另外两个老师维持秩序,让他们都安全撤到操场上去。

集合了不到1分钟,山体滑坡带来的灰尘带着呛人的土味,又遮天蔽日盖过来,把整个学校都罩住了。孩子们都被吓得尖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山灰大概持续了十几分钟,那感觉就像世界末日到了。我强压着心里的恐怖和绝望,和其他老师带着学生手拉手,转移到附近农民的一块菜地里。十几分钟过去,我们和孩子一样,浑身上下,眼睛、耳朵和嘴巴里全是土。

“地裂缝了,人与人之间的缝合上了”1( 5月18日,汉旺镇的一名学生在废墟中艰难前行 )

孩子们让我很感动,他们非常守秩序。我们一起趟过了一条河,到了开阔区。乡政府派人冒险从一个快倒塌的超市里拿出食品和矿泉水,每个学生给发了3片饼干、一瓶矿泉水,老师什么都没有。

除了学生,还有跟着我们队伍的许多家长,我们在寒冷中露宿了一夜。因为流经陈家坝乡的河流被山上滑下的碎石堵住,水位越来越高,陈家坝乡随时可能被水淹没。乡政府和部队领导商议后,决定让我们步行转移到桂溪乡。桂溪乡距陈家坝有近20公里路程,冒着大雨和余震,成年人走出去都很困难,何况带着这么多孩子。

5月13日,我们开始转移。这时又开始下大雨。在雨中走山路很是危险,时刻要小心滑坡、裂缝,我们全身上下都淋透,冻得瑟瑟发抖。走到残垣断壁处,还有一些盖着白布的尸体,我就告诉学生:看前面!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遇到危险路段,我就让他们跑。我们的脚都磨得不成样子。路上,我们也看到源源不断开往灾区的部队,我跟孩子们说:坚持,我们就能活下去!

你问我害怕吗?怕,当然怕!我内心漫无边际的那种绝望,家、学校,什么都没有了……可我不能说。学生都哭成一团了,如果你告诉他们你也害怕,那不全完了吗?

走了3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桂溪乡。没想到在桂溪乡,已有数十辆公共汽车在等候走出来的灾民,车上有充足的水和食品。这些汽车带着我们转移到了绵阳市九洲体育馆,在这里,就算到了一个临时的家。我们13个老师一共带了200多个孩子出来,最小的只有2岁。

我爱人是本校的幼儿园教师,女儿跟我一个学校,全体学生点数时,我赶过去看了她一眼,放心了。但山灰罩过来时候,我一下子看不到女儿,我拼命喊她的名字,没有听到回答。一安顿下来,我就开始担心女儿:地震后,我如果没看到她也就罢了,既然看到她,知道她在地震中没事,再出个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不得生活在自责中?后来听说她和她妈妈还是安全出来了,被安置在另一个地方。从5月12日直到昨天(22日),我才和女儿见面,一见面我就抱着她哭了。听说第一次震时她趴在桌子下面,一停下来马上往外跑,摔了一跤,自己起来又跑。第二次剧烈震动时,她就趴在地上,地在不停地震动,那情景,有人打比方,就像鼓上的豌豆,被震得上下直跳。

我母亲住在北川县城,照顾哥哥的孩子。到现在我有3位亲人都找不到:母亲、妹夫和侄女。在这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他们。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几幕,总在想一个问题:我是否不孝?我觉得我对得起学生,但对不起母亲。有很多做心理干预的志愿者来九洲体育馆,我也跟他们聊过:我总是有一种压力,觉得自己不孝,我也不知道怎么排解。我也经常这样问自己:如果再来一次,你是先冲到学校,还是先找母亲?我的答案肯定还是前者,没办法,这是教师的天职。其实不光我是这样的,我们还有一位老师,丈夫、孩子都被埋在废墟下,她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

今后的生活会怎么样,我也不去想。2000年我花了几万花钱,在学校买的集资房,一夜之间全没了。家没了,学校没了,我都不知道今后我会在哪里教书。现在什么都停了,一下子失去了原来的教学活动,听说陈家坝不再建小学了,我还有点伤感。不管学校在不在,我都要回去。虽然那里有悲惨记忆,那里并不美好,但毕竟我们的家在那,我们的根在那。

这次地震改变了很多。我的隔壁两家原来是死对头,经过这一次,现在也好好地住在一个帐篷里。经过这一次,我跟学生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以前我对他们还是比较严厉的,学生也挺怕我,自从有了这次经历后,我和他们变得像亲人一样。孩子们有什么事情都肯对我讲,也敢给我起外号——什么外号,就不说了吧。

15日,绵阳的一个老板把我们全体老师和学生接到他的酒楼里,让我们好好吃了一顿。现在这个酒楼老板还每天给我们送饭:早上送鸡蛋、晚上送盒饭。我们不让他送,他说:你们是我接出来的,我一定对你们负责。 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