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震中的民间成都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洁尘( 5月20日,成都居民自搭帐蓬,有序应对将发生强余震的预报
)
5月12日14时28分,那种剧烈的摇晃所带来的惊骇,让所有的成都人至今都心有余悸。这个3000多年来从未遭遇过重大自然灾害的古老城市,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这么强烈地感受到生死的界限。
但成都没有垮下去。据地质专家的解释,因为成都平原整个板块质地比较松软,有很厚的砂土卵石层,泄了很多的地震能量。专家打了一个比喻,说好比一个篮球,拍在水泥地上,弹得就高,拍在泥土上,弹得就低。我在加拿大的一个朋友、力学博士许建新来电话告诉我,成都的幸运还在于成都板块恰好与地震带所处的龙门山脉呈垂直方向,也就没有顺着地震带撕裂……这一切,使得市中心天府广场与震中汶川县映秀镇直线距离仅有92公里的成都市区居然完全保住了,这不幸中的万幸,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处于板块边缘的离成都市区仅30多公里的彭州以及50多公里的都江堰都损失惨重。
震后这些天来,我发现,成都人在精神状态上的表现跟成都平原的地质板块构成竟然有着相当的一致性。那种以柔克刚的抗击打能力,犹如砂土卵石层应对地震,犹如太极拳应对刚劲强蛮的打法,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这些天来,我提醒着自己不传谣,转发出去的每一条信息我都要事先核实一下。5月20日下午接近15点的时候,我得知都江堰公安局通知大家在15点前离开建筑物的消息,证实消息属实后我转发给各位亲朋好友。可能又是通讯网络的塞堵,很多人都在15点之后才收到短信,好在这中间没有发生大的余震。我的中学同窗王老板给我短信:“咦,都15点半了,怎么回事?”我哭笑不得,回他:“你管它几点呢,又不是开会。”朋友牛黄回复我:“谢谢!老子毛了,不跑了。”我大学同宿舍的好友官人回复我:“不跑了,安心睡。记得在枕头边放瓶水,免得喝自己的尿。”我的一个“发小”睡得太香了,没接到我的电话和短信,都到下午17点多了她才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错过了大余震。我说:“没有错过,你老人家在睡觉,地是不会震的。”
20日下午,正是很多人在全力补觉的时候。头一天,19日晚上,成都市政府第一次通过公共媒体发布余震预报,说是19日到20日有可能在震中地区发生6~7级余震。这个晚上,多日来一直感受着余震震感、每天都会被晃好几次的成都市民倾巢而出,全部拥上了街头,很多人都是通宵未眠。那个晚上,我和家人一起待在城西北的一个空地上,许多私家车聚在这里。在开头一段寂静严肃的等待之后,随着夜色越来越深,人们开始躁动起来,大家都说,怎么还不震呢?早点震了好回家睡觉去。这真好比那段著名的“楼上扔鞋”的相声,楼下老太太一直等着另一只鞋扔了后才能安心。
( 5月19日,受余震影响,理县317国道旁突发山体滑坡的瞬间
)
有很多手机段子概述总结这些天来成都人的生活状态,其中一个段子是:“震不死人晃死人,晃不死人吓死人,吓不死人困死人,困不死人累死人,累不死人跑死人,到最后,余震不来急死人。”
天府成都,这个历来温存饱足、诙谐洒脱的城市,原本从来没有产生过黑色幽默,也没有产生黑色幽默的土壤。这时候,跑地震跑得筋疲力尽的成都人终于开始了黑色幽默,但这种黑色幽默中还是一直贯穿着这个城市原来那种低调、消解的气质。
成都人历来逍遥悠闲,这一次,在经历了最初几天本能的惊恐慌乱后,很快,许多成都人重新变得泰然。这种泰然里有几分镇定,也有几分认命,更多是在灾难期间努力重拾日常生活的秩序和乐趣的那几分努力。这其中一个最明显的标志是在地震棚的旁边,人们摆上了麻将桌。这时候打麻将,人们是这样说的:“关于‘成都麻将’部分规则规定——从今后打麻将者一律不准打“512”!更不能打刮风下雨!也不能打血战到底!更不准说推倒和!也不准销人家的根!特此规定!”(注:512、刮风下雨、血战到底、推倒和、销根,都是成都麻将的一些常用术语。)
对这一景象,网上有人指责成都市民“把灾难娱乐化”。我认为,这是成都人把灾难日常化,是非常了不起的。这种心态,是真正意义上的达观、坚强,在抚慰内心、镇定情绪的同时,在精神层面上保证了抗震救灾这一相当长久的工作的可持续性发展。面对抗震救灾,亢奋的状态是必要的,但毕竟也是短期的,人们只有尽快回复到日常状态,才能更好地以冷静、理性的态度和方式行之有效地开展工作。
这些天,成都的朋友们该上班的上班,该做事的做事,余暇时间里也开始聚会、聊天、吃饭、喝酒,调侃地震时各自的惊慌和狼狈,相互宽慰,相互疏导。我自己在这几天的个人体验中也发现,尽量保持日常生活的一些生活方式,会有利于情绪的平复和冷静。震后头几天,在清理了5月12日损毁的东西后,我擦地、抹灰,把家收拾得跟平时一样干净整洁;我洗衣服、收衣服,叠好后整齐地放入衣柜;我还换了床单,仔细抹平床单上每一道皱折,虽然我们其实并不太可能在干净舒服的床上安睡。家里唯一跟平时不同的是,一个装好方便食品、饮用水、御寒衣服、雨伞、电筒和其他必需品的大包,搁在客厅的沙发上,我们拎着这个大包跑地震。在安置我和家人以及另外几个朋友的“地震棚”——我家位于一楼的一套清水房里,我每天把几个地铺的被子叠好,把物品理顺,并随时清理垃圾,我要让这个避难所也尽量整洁有序。日常生活秩序和方式对人心的镇定和慰藉是那么的强大、有效,这一次,我从我自己以及周围朋友的身上深刻地体会到了。
在我意料之中同时也倍感欣慰的,还有成都人在这次灾难中的另一面:12日晚上,那些在第一时间听到电台紧急召集赶往都江堰去拉伤员的成千上万的出租车,还有在市内几个献血点前冒雨排队的长长的人群,还有其后这些天无数次前往灾区或留在成都市区的志愿者……这中间,成都人那种刻意规避崇高的特点一以贯之。当电视台记者把镜头和话筒指向那些出租车司机时,他们不好意思地摆手,不愿多说什么,最多也就说:“救人嘛,该做的。”在献血点前和志愿者中,记者也多半只能采访到这类最朴实的家常用语。而那些打麻将的市民,他们中很多人也都是志愿者,一听到电台里的某个招呼,扔下麻将就去现场,帮着做事。前些天,我和几个朋友把我们集资买的一些日常用品送到红十字会后,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听到电台招募30个男性市民帮忙搬医用物资,几分钟后,主持人就说,大家别去了,30个名额已经满了,请大家注意后面的信息。我知道,这几分钟就赶去的志愿者们,很可能就是附近坐在街边一边打麻将一边听广播的成都市民。
吾乡吾民!民间成都是那么可亲、可爱、让人敬佩!有人说我是一个典型的“成都主义者”,因为我这些年写了大量赞美成都的文章。现在,我要说,我的确是一个成都主义者,我为我的乡亲们感到骄傲,为他们的达观、幽默、镇定、低调感到骄傲,我为自己是一个成都人感到骄傲。 成都发展成都余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