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四日行程记

作者:王恺

北川四日行程记0

5月14日,北川,晴转烈日

  昨天深夜,从重庆赶往成都路上的暴雨已经消失得杳无踪迹,那暴雨让人紧张、恐惧而又厌倦,特别是高速公路上看去,车灯下如烟雾般的暴雨是从远方泼洒过来的,有一种未知之物的感觉。

  仔细想来,是当时地震的尚不明朗消息带给心理的巨大压力。

  尽管得到消息的那刻就开始订飞机票,可是还是只订到5月13日下午15点55分飞往重庆的航班,到了重庆一刻没停,当时就包车往成都而去,本来只要4小时的路程,因为暴雨和交通不畅,到成都已是深夜1点半了,只能在14日前往北川。

  今天早晨,拦截无数出租车,可没一辆肯往北川,甚至离开北川几百公里的绵阳都不肯去。后来找到旅行社的越野车,司机专跑川藏线,豪迈地说:“你们随便去哪里我都不怕。”

  可是他的越野车也不能保证我们“随便去哪里”,成都到绵阳,还算顺利,一路上军车不断,呼啸而过,让人开始意识到,我们是在进入灾区核心地带了——前面看见的那些半边倒塌的农民房,以及高楼上的一指宽的裂缝都还不算什么。

  过绵阳到安县,无数车被绵阳警察拦下来,无论如何不能前行。本来还争辩,可是身边的车上也被拦下的中年人让我彻底停止了争辩之心,他脸红得像发烧,不停地抽烟,壮实的身材在不停颤抖,唯一木然的是眼神。他的司机告诉我,他们连夜从广东赶来,中年人的妻子、两个孩子全在北川县城里。

  警察是个好人,告诉我们按规定不允许闲杂车辆进北川县城,“因为从外地赶来找亲人的太多了”。可是军队车辆、救护车都可以进去,我们可以拦救护车进北川县城,于是,一直紧张地在路边等可以让我们拦下的车辆。

北川四日行程记1  这里是安县平桥村,虽然处处是断壁残垣,可是居民还很多,他们正从半倒的屋子里往外抢救东西,不少人脸上有伤痕,表情木然。只有黄楚明,满脸伤痕外,还能笑出来,“我是13日早上从北川县城里面走出来的”。他是平桥人,在北川当建筑工,当时正在县中心的七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我是坐电梯下来的”。那个时候还敢坐电梯?

  他解释这只是形容,开始摇的时候,他还看见正在地面的工头仰头朝他喊,喊什么一点听不见,随后是漫天灰尘,整个县城的天空被扬起的尘土变黑了。1分钟之内,抱住铁栏杆的他从七楼一直落到了最底下,“在瓦块里乱摸,爬出来了”。又往县城外跑,平时两小时的路程,那天冒雨走了10小时,路上到处是正从山上滚落的巨石,一起打工的11个平桥人,“跑出来的只有我一个”,回家和老婆抱头大哭——这也是我最早看见的幸存的北川人。

  天气开始转热,路上出现了大批成群结队的受灾群众,不说话,神色木然,女人们穿着厚厚羽绒服,背着背篓,显然是做好长期逃难的打算。此时才跑出来的受灾群众肯定不是县城里的人,而来自北川下面各乡镇,不敢再在没有粮食也和外界丧失联系的地方等待,于是跋涉了一两日才走到安县。没有那么多车,即使逃离了北川,也只能步行。

  终于拦上重庆消防总队的车,他们是昨天夜里从重庆往成都赶的,去北川救援,先上去的部队发现自己没工具,完全无法对付那些深达十几米的瓦砾堆。而消防队的长处是,他们有各种器械和专业救援技术。

  离北川县城还有20公里,消防总队的车也被拦下来,原来前面的军队车辆太多,不能再前行,要保证有一条畅通的供救护车走的道路。

  于是步行,烈日下,身边是不吭声的急行的消防员,而迎面撞上的总是那些同样不吭声的成群结队的受灾群众。唯一相互交流的是眼神,他们表情麻木,可是眼睛里有太多的东西。

北川四日行程记2  有时候有惊讶的感叹声,那是针对从山上不断滚落的巨石发出的,有一块巨石高达七八米,没有机械根本无法挪开——使救援道路更加狭窄。没有断的公路也有大裂缝,一只没有主人的狗,湿透了,站在裂缝旁,紧张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人走近它就开始狂吠。它的主人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众生都在历劫中。

  步行两小时后,到达县城收费站,周围已经堆起了大量的药品和饼干,饼干随意领取,并没有看管的人。不远处就是北川中学,那座后来我们在电视上看见过无数次的废墟,六层楼房下陷,只看见上面的勉强成型的三层楼,几根柱子奇怪耸立着,下面是各种救援队的帐篷,全部是13日夜间搭起来的。

  教学楼下面的小操场,现在是停尸场,50多具尸体,用蓝色的塑料袋装着,当地公安人员正在一一从尸体上翻取遗物,为的是将来辨认死者身份。刚挖出来的几具,头部已经变黑,不敢再看,往中学教学楼跑,刚走上去,就看见半截胳膊和胸口,还看得出身上穿的运动服,压在墙壁下面,是没跑出来的学生。这是当时的四层楼,家长说这里是高一学生上课的地方——残缺尸体是暂时不收集的。

  消防队员一直在废墟最上端,旁边有路桥集团的大型机械在帮忙把大水泥板吊开,不用机械,光靠人力的搜救工作几乎无法完成。这也是北川县城所在地、曲山镇的救援无法及时开展的原因,光挪开镇口必经的公路那堆数米高、几百块的巨石就要两三天时间,机械无法进来。而山下面,整个县城全部倒塌,公安局大楼貌似正的,可仔细看,下面已经全部垮掉,随时会倒。

  山坡上坐着几个从江苏赶回来的北川人,他们在江苏打工,孩子和老人都在老家,老家是北川陈家坝。13日早晨,他们就从江苏坐长途汽车往回赶,终于在此刻赶到山坡上,看着下面的废墟发呆,到陈家坝要穿越县城后再走几十公里,到现在不知道里面情况怎么样,“到体育场问过了,没有一个是我们老家逃出来的,那里情况怎么样,完全不知道”。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下面已经是“一马平川”,被滑落的山体淹没成了一个“平坝子”。

  一直待到晚上20点,找幸存者采访,和喘息不停声音嘶哑的救援者了解情况,没有电,没有水,没有通讯,没有一切现代文明引以为荣的东西,北川已经是黑暗中的一座死亡之城,唯一的亮处,是那些前来救援的人们点着的火堆。

  5月15日,北川,雨转晴

  尽管重庆消防总队帮我们联系了绵阳当地的消防中队,14日晚还是没地方睡觉,消防中队的队员把刚进房间的人们全部叫出来,说是15日凌晨可能发生7级余震,不允许在房间睡觉。于是凌晨2点,在露天里,躺在他们提供的褥子上半梦半醒。

  清晨8点,再往北川县城,昨天进县城中心的时候已经天黑,爬了1小时的大石头后,只能粗粗看了看北川县城的惨状,今天边爬才边发现,昨天还通的某些小路今天已经不通,原来是夜里的余震造成的山石和瓦砾挪位。

  县城环绕在群山中,这是当地人所说的“包饺子”——也许地震的那刻,那些在倒塌的房子里还没死去的人们,在1分钟后,又被垮滑下来的山体所埋。常去北川县的绵阳市公安局的一位警察对我说,当时从县城收费站的高处往山下走,还能看见山脚下一排排的楼房,“现在这排楼房是连废墟都看不见了,彻底埋在滑坡山体之下,毫无可能获救”。县城的公安局只剩下局长一人活着,在地震那刻,“刚一晃,他就从二楼跳下来”,腿摔坏了,可人活了下来。但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全部不见了。

  因为夜里下了雨,白天又转晴朗,能闻到腐尸的味道,四川红十字会的一个男孩子追着我们递上口罩,说,“要保护好自己”。

  震前只要10多分钟的路程,现在要爬两三个小时,总算今天大型机械已经在开道,一块块艰难地挪开巨大的堵住主要通道的石头,我们在主通道下面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上走,早上下过暴雨,鞋完全陷落于泥泞中,加上清路机使石头不断从上面滚落,狼狈不堪。可是这还不够,守在道路两端的武警提醒我们:此段必须快跑,否则有被埋在土里的危险。

  进入县城中心区,停车场尚完好,上面停的5辆车,只有一辆保持完整,一辆拖车的后半部完全不见——完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前面车厢的座位如烂泥,车主的状况,不问而知。

  从高处看一马平川的县城,走在其中才发现错落高低,废墟堆积成山,最高的地方有七八米,而县城的中心幼儿园、学前班都在废墟的另一边,里面埋了许多孩子,几乎没有幸存者,要过去找人必须爬。和哭泣的家长一起爬上去,尽管他们也在焦急中,可是还不忘记,在过若干摇摇欲坠的横梁和钢筋时,拉上后面的人一把。

  我们的脚下,是北川的农贸市场、医院、工商局、法院,是从散乱在地面上的文件中分辨出来的——因为山体下滑移动了几乎所有的房子的位置,搜寻工作因此难上加难,有本地的向导带领部队往里走,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们几乎都丧失了自家的亲人,可他们也顾不上悲痛,忙于抢救尚存的生命。

  后来听说,整个医院只有20多名幸存者,因为它的位置正好在山脚下。只有在医院门诊厅里的几个人逃生。

  终于在爬了1小时后到了幼儿园所在的大概方位,从废墟顶上往下看,唯一表明这里是昔日幼儿园所在地的,是墙上的一幅儿童画。两个家长在激烈地争辩幼儿园的具体位置,他们都有孩子被埋在里面,现在连具体位置都不清楚,焦急通过这种琐屑的方式表现出来。山坡上,放置着一排孩子的尸体,都用小棉被裹着,因为里面的进来的部队还不多,所以顾不上清理尸体,而是先抢救活人。

  最悲惨而不能忍受的,是家长在废墟上叫孩子小名的声音,四川土话,“米娃子”、“牛娃子”,据说叫完必须要停顿并且静下去,才能听见下面孩子的声音。

  唯一静下来的时候,是余震的时候,山体开始滑坡,哗啦啦,像暴雨的声音,这时候,人人都不敢继续说话——也不敢动。

  在县城待到晚上19点,和几个有经验的志愿者一起拿棒子敲打废墟,希望下面的幸存者能听见声音,开进来的救援队伍逐渐增多,向导们听到哪里有活人,就把队伍带到哪里。有位40岁的中年妇女产生幻觉,坚决说在一堆六七米高的倒塌物中听见了丈夫的声音。搜救犬过去嗅了嗅,毫无反应,家属开始哀叫,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夜晚的北川县城一片死寂,只看见救援队的灯火处处点着,意味着那里下面还有生命的痕迹。

  从县城往外走,时常看见门下面或者水泥下伸出来的脚或者手,只差最后一点,他们也许就能逃出这场灾难。

北川四日行程记3  

5月16日,北川,绵阳九州体育馆,晴

  再次往北川,一路上看见广东省各个城市的卫生防疫系统的车往北川前进,看来瘟疫的防治确实已经在进行中。道路比昨天还堵塞,原来夜里有大石从山上滚落,堵住了主要干道,道路情况每天都在变化中。

  为了到县城,又步行了两小时,今天的体力明显不如前两天。

  车队也明显比前两天密集,经过长途跋涉的军队的到来,使前两日奋战的人们终于有了轮换的可能性,昨天问几个江苏消防队员才知道,他们14日凌晨到达,两天时间,只吃了两顿饭,因为后续部队尚未大规模到来。

  希望他们今天能够被替换下来。

  县城里的味道比昨天还强烈,戴口罩进入,默念,让那些已经在废墟下近100小时的幸存者能得救吧。江苏消防队员从昨天傍晚17点起发现一个搜救对象,一直奋斗到今天早上10点,终于救出一名68岁的老太太,老太太周围是四个死去的人,上面还压着一个人,她在这样的状况下仍然坚持了近百小时。抢救她的最后几小时,已经听不见她说话,但是消防队员没放弃。

  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说不了话了,躺在担架上的她用双手合成鞠躬的样子,像一个奇特的雕像。

  晚上去了九州体育馆,这是目前绵阳最大的受灾者安置中心,体育馆内外全是受灾者,昔日的健身房的器械上,都昏睡了几个孩子,拥挤到一定地步,很容易发生问题,也许下一个最大难题是如何安置受灾群众。绵阳的几个大超级市场已经全部被征用,里面的食品全部发给受灾群众,可是还是不够用,许多安置点已经出现矿泉水短缺的消息。

北川四日行程记4  体育馆台阶上的广播站在不间断地播出幸存者寻找亲属的消息,这些广播员,以及大部分前来维护秩序、分发食物者,全是绵阳、成都的大、中学生,全是志愿者,灾难使他们迅速成熟。

  除了广播站,体育馆昔日挂着赛事信息的地方,现在是公布和寻访失踪者下落之处,这里人最多,每张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足足有几百张,下面看的人们,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希望。这两天听见最多的话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是,这个愿望大概也只有部分人能实现,因为压倒在碎石中的幸存者生还希望越来越少,而抢救必须加快,一些抢救地点,像北川中学已经开始用大车铲除那些瓦砾和碎石,已经无法再像我们到的第一天那样细致对待每具尸体了,给尸体细致地装袋和留存DNA样本的工作也少了。

  晚上23点,睡在消防队员的宿舍里,突然大余震开始,床铺开始狂颤数分钟,因为太困了,并不想下楼去睡,当时的想法是随便怎么样都要睡在床上,可是消防中队的值勤人员坚决拉我下去,说是这幢消防培训楼的门框在上次地震中都裂开了。

  于是又躺在露天的院子里,凌晨4点,消防队员救援归来,几只搜救犬开始哀鸣,完全不是一般的叫法,惊醒,果然数秒后,又是一次大余震,哪怕是睡在露天都感觉到地面在颤动,心跳也因此而加速不少,几天来,终于感觉到一丝害怕。

  5月17日,绵阳中心医院,晴

  中心医院前巨大的广场里满是帐篷,全部是各地送来的病人,外科大楼的四楼是北川伤者,走廊里都住满病人,拥挤得都走不过去,送到这里来的病人,据说还是几处条件中最好的,“别的医院连帐篷都不够用,刚做完手术的病人露天躺着”。

  因为病人还在源源不断往里涌进来,各处救援点都有医疗急救站,可是那里只能进行简单包扎,然后转送到有治疗条件的医院。所以这里必须时常保持有空病床,很多病人都得尽快治疗并且送走,儿童外科的孙新一主任边哭边动手术。5月13日那天,是病人涌进来的高潮,手术做了几百台。今天,手术又做了几十台,孙大夫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两岁多的孩子,送来的时候满脸是血,面部破裂严重,他的父母亲都找不到了,可是手术缝合过程中他一声不哭,手术完成了几小时,他还是不哭,他记得自己的名字,叫张思宇。两个中学生正在逗他玩,希望他能分点心,不要总想着地震时的恐怖场景。

  一个叫刘洁的女孩子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她母亲也在身边不吭一声,母女俩幸存,而丈夫至今属于失踪者之列。女儿腿部粉碎性骨折,像这种大病,以往至少要住院几个月,可是现在,只要打好石膏就得出院。“她们出院后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孙大夫说,九州体育馆和另外一处受灾者安置点都已经人满为患,新的安置地点还在寻找中。

北川四日行程记5  10岁的邱耀躺在走廊上,他是昨天晚上18点被从地震废墟中救出来的,身边是他昨天刚从国外回来的父亲,父亲在俄罗斯打工,听到消息就开始往老家赶,16日中午到成都,下午进北川县城,找到小学校,正好看见儿子被救出来,“这真是最大的幸运”。

  邱耀被送来的时候一条腿已经坏死,必须立刻截肢,他哭喊着“我不要我不要”。可是会诊后,孙大夫还是做了这项手术。今天他一声不哭,只是央求孙大夫,尽快能让他进病房,因为走廊里过路的人群太多,完全无法睡觉。“明天让我进去吧。”说这话的时候,神态严肃。据说他恢复得不错,刚送来的时候完全脱水,几乎以为抢救不过来了,麻药也只用了一针,因为害怕麻药不够给后面的病人使用。

  其实地震来的时候,他刚跑出来,结果老师喊他拉旁边的两个孩子一把,又跑回去,被压在里面。

  医院也有自己的寻人启事栏,就在门诊大楼的入口处,上面是所有的住院者名单和年龄,渴望能找到亲人的家属们点着手电筒,寻找着熟悉的名字,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一线希望所在。

  傍晚,去绵阳中学英才学校,那里安置着从深山里走出来的北川郊区刘汉希望小学的9位老师和71个小学生,地震当日,他们在黑暗的山顶上露宿,然后于13日午后出发,翻山越岭7小时后终于走到有人烟处。孩子似乎是没有恐惧的,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换好衣服,有的孩子已经开始在走廊里嬉戏,这场景,是这几日行走过程中唯一让人愉快的场景。

  街头不时有急救车呼啸而过,马路两边全是帐篷,绵阳正在成为一座受灾者之城,帐篷里有人昏睡,也有人在打麻将,大概是害怕余震,索性一夜不睡,这里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绵阳地震北川中学绵阳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