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我们来了

作者:李菁

( 李江 )

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四周笼罩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之中,偶尔,只有一两声狗叫从不同的角落里传来,衬得周围更无比孤寂,“大家都没说话,但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心底说,太凄凉了……”

作为武警部队的侦察参谋,李江一直走在最前方,随时勘察地形。眼下,他和战友们刚进入汶川县城的头两个街道,看到路旁还有几座没倒的房子,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一片废墟。

一片沉默中,部队继续前行,只有影影绰绰的手电光和脚步声。忽然,一点灯光出现在不远的前方,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整个队伍也有点兴奋起来。“那时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以前人们总爱这样形容‘黑暗中的一盏明灯’。”200人的部队迅速沿着灯光方向前进,走近看原来是汶川县公安局没有受伤的干警,利用小发电机点亮了县城中心的一个路灯。在微弱的灯光下,这几位警察还在执勤,维持秩序。他们周围,还有同样寻灯光而来的十几位受灾者。

这几位公安干警和十几个老百姓站成一排,朝着武警战士用力鼓掌。天色很暗,李江说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听到那掌声,我就想,值了,整个路上付出的一切代价、哪怕是牺牲,也都值了。对他们来说,看到我们身上的绿色,就是看到了希望……”

5月13日23点15分——这一时间被定格在此次汶川大地震的抗震救灾史上,李江所在的武警8740部队200人的先头部队,经过22个小时,徒步行军90公里,成为第一支到达汶川县城的队伍。先头部队携带了一部卫星电话,以最快速度送到汶川县城,正是这部卫星电话,使得四川抗震救灾指挥部以及党中央国务院,在与汶川中断联系33个小时后,终于获得了来自汶川的消息。

汶川,我们来了1( 5月15日,在都江堰参加救援工作的医生 )

200人的先头部队中,有通信兵、卫生兵,还有医生,“其中还有好几位是女同志,她们的体力与我们相比肯定有差距,但她们没有一个掉队,不愧是‘钢铁女战士’!”

到达目的地后,参谋长下令短暂休息。这时候,李江才突然感觉到极度疲劳,“以前都形容腿沉得像灌了铅一样,但那时候,好像这也远远形容不了我的感觉”,浑身上下早已被一路上的雨水和汗水浸透,此时他也才感觉到难以抵御的冷。

汶川,我们来了2( 5月15日,一名11岁女孩刚从映秀县某学校废墟中被救出,医生当场实施救助 )

“到达”只是他们一系列任务的开始,上级给参谋长王毅的命令是:“限3小时内开辟空投场、空降场!”

于是他们在威州镇设立空降场,“我们从政府机关找到了一些开会贴标语用的红色绸缎,组成了一个大大的‘红十字’,作为标志”。另一些人在雁门镇的广场准备空投场,由于受滑坡的影响,广场上崎岖不平,落满了大小的石头。但不到一个小时,一个足球场大的空投场被平整好。

第一天天气恶劣,直升机无法下降,第二天,李江走出灾区时,看到了在头顶盘旋的直升机,他在心里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这天下午,李江沿着原路徒步20多公里后,搭乘军车到九寨沟机场,从成都飞到北京,向外界传出了关于灾区的第一份影像资料。

李江所在的武警8740部队,驻地在马尔康。马尔康在汶川的西北方向,先走317国道,经理县,再到汶川。

5月12日14点28分左右,正在营房的李江也遇到了地震,几分钟后,他和战友们马上得到了关于此次地震的信息:7.8级。“虽然我们都没经历过大地震,但是我对唐山地震还是有印象的。一听说这次的震级,我就意识到这次地震的危害性有多大了。”营房的房间里也有了裂痕,所幸没有人员伤亡。“我们是当天下午15点左右接到的直接来自武警总部的命令,1小时之内,一切工作已经准备完毕。”李江回忆,每个人带了包括压缩饼干和水等两日份的粮食,17点,参谋长王毅带领670名武警,已经从驻地准时出发。“当时下达给我们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

从马尔康出发,起初的路况尚好,沿路也有工程机械在抢修通道,经过鹧鸪山隧道,到达米亚罗风景区,继续向东。而路况也越来越艰难,到处的塌方使得道路严重受损,而两旁山上,不断地有巨石跌落下来,“最大的甚至会像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那么大”,沿路还有几辆被砸毁的汽车。石块、树枝,甚至一人张开双臂才抱得住的大树也不断跌落下来,小的碎石则不计其数,参谋长王毅的那辆车被一块碎石击中,将挡风玻璃砸出一大窟窿,所幸没人受伤。

5月13日凌晨1点,车队在古尔沟温泉山庄附近再往前七八公里左右处停了下来。前方的路因地震已彻底中断。李江的任务是负责前方勘察,他将情况报给参谋长,王毅立即向武警总部领导直接汇报,得到的命令是:“强行步入!”

原来600名官兵组成的队伍被调整成更精干的200人。

四周漆黑一片,“毫不夸张地讲,前面的路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照明便是手电筒——不是每个人手里都有手电筒,两三个人才有一个。

此时路上到处都是塌方,70%以上的路面损坏,桥梁全部被毁,在6级左右的狂风和大雨下,每前进一步都是那么困难,大家互相搀扶,边开路边前进,有时手脚并用,爬着一步步往上挪,有时又要像坐滑梯一样从山包上滑下来。

更危险的是接连不断的余震以及由此导致的泥石流和塌方。“因为晚上视线不好,我们强调‘观听’。”李江和战友们在路上遭遇了好几次余震,每一次余震前,整个山间会先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轰响——李江戏称为“大地的怒吼”,轰隆隆的巨响一阵紧似一阵,在夜间的山林里,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200人组成的先头部队中,又有一个15人左右的小组走在最前面,李江便是其中一员。

这一夜,应该是李江有记忆以来最漫长的一夜,险情一个接着一个,一路上神经都绷得紧紧的。200人的先头部队先到达了理县,让大家欣慰的是,理县的情况不是特别严重。理县政府仍在运作。大家喝了点粥,补充给养。此时,他们得到最新的消息:目前,汶川仍是一座“孤岛”,消息不通,情况不明,急需赶赴汶川。短暂停留1小时后,他们再次上路。

与好几个战友一样,李江在一个小卖部里给自己买了一包最贵的中华烟,65块钱一盒的价钱也没有让他有丝毫犹豫。他抽出一支狠狠吸了一口,“那时候在想,还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再抽下一支……”

16点多钟,部队到达了车皮沟。经过长时间山水、雨水的浸泡,这里形成了10米多宽的泥石流,挡住了去路。王毅和连长白文汉率先跳进水中,其余队员随后一个接一个地手拉着手,趟着齐腰深的泥石流艰难前行,泥石流中的碎石、碎木不断地跟着水流冲过来,每个官兵都成了泥人。

越接近汶川,路越危险。有一段路完全被塌下来的泥土和碎石覆盖,形成了一个陡峭的大斜坡,而另一侧就是滔滔江水,一不小心就会跌到江里。“每通过一个危险地段,大家都握一下手,互相递支烟,甚至拥抱一下,作为军人,我们不大需要语言来表达什么,但彼此心知肚明。”

经过1个小时左右到达一个村庄时,路几乎全部断掉。“这时村长告诉我们,前方有一条古栈道可以通到汶川县城,他愿意为我们带路过去。”通往汶川县城的古栈道非常窄,仅可容纳一人侧身而过,而且在接连不断的余震和从未停歇的雨水中,这段“年事极高”的古道极有可能塌下来。

考虑了10分钟左右后,参谋长王毅决定继续前进。“参谋长还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从参谋长到下面的士兵,大家手牵着手,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向前行,而脚底下河水那湍急的流动声听得清清楚楚的。这一段还有好几处危险地段,每过一段我们都互相提醒、互相鼓励一下。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后怕。”

更让李江难忘的,还有沿途的群众被他们身上的军绿色激起的信心和勇气。在进入汶川县城前,他们遇到了一位村长,这位村长本来想进汶川县城汇报本村的灾情,但是又心有余悸不敢前行。看到了李江他们,村长的勇气也被激励起来:“他对我们说:你们来了,我胆子也大了,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位村长跟着部队一起进到了汶川。

让李江不能忘记的,还是汶川郊县的一位餐厅老板。老板是资中人,在郊区开了家“球溪鲶鱼”的餐馆,那天中午很多游客在这里就餐,尚未离开便赶上了地震,这里便成了暂时的居民所,其间还不断有受灾群众来寻找帮助,虽然餐馆已摇摇欲坠,受灾情况比城里的建筑严重,但老板还是将所有物品一律免费提供给在此避难的100多人。看到部队来,老板又拿出了仅有的鸡蛋煮给他们吃。

因为另有任务,李江并未像其他战友那样深入到各乡镇开展救灾工作,而是必须马不停蹄地走出来,向外界汇报情况。“到了九寨沟机场,我跟机场工作人员说,我是从汶川来的,要到北京汇报情况,他们10分钟之内就给我办好了登机手续。”从九寨沟到成都机场,情况亦如此,10分钟之内李江又顺利登上了从成都飞往北京的飞机,空姐得知他已连续几顿没有吃饭,一口气给了他3份午餐,“大家都把我看成从前线来的英雄,说实话,我感觉有些内疚,因为我还没有开展真正的救助活动”。

一直到北京住进整洁的招待所,李江都不舍得脱下那身迷彩服,李江穿着它,从马尔康到理县、到汶川,也许这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我要把它留给儿子做纪念。”今年30岁的李江是南充人,儿子刚出生50天。他相信,有一天,他会亲口告诉儿子,自己的家乡曾经历了怎样的灾难,而这个国家的人民,又是怎样顽强地站起来,面对这一切。这是他家史的一部分,也是一个民族心灵史的一部分。 王毅李江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