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钟:对生命的尊重,首先是对自己的尊重
作者:马戎戎( 导演俞钟 )
5月11日,我和制片人、司机、北京华龙公司特技师老张4个人一起正在震中地区看景。之前,我们已经在卧龙拍了70多天的片子,叫《熊猫的足迹》,是美国迪斯尼公司投资的故事片,已经接近尾声。11日那天我觉得还需要一些特技镜头,就重新带人去茂县和汶川准备拍些空镜头备用。在那里拍了一天后,大家都很累,11日晚上很晚才返回卧龙熊猫山庄拍摄地。当时谁也没想到在即将到来的第二天会发生那场震惊中外的大灾难。
第二天早上很早,我们就开始拍摄,那时天空一丝云都没有,后来突然乌云密布,天气变化得很异常,但我们也没有想太多。吃过午饭,决定去巴朗山拍另外的空镜头做特技用,中午12点40分,全组26人集体前往巴朗山,只留下了一位司机和一名剪接在熊猫山庄驻守。后来觉得很后怕,如果当时全体都留在那里,也许就有人员伤亡。
13点30分左右我们到了巴朗山山口,在海拔2500米高的地方拍摄了半小时空镜头,沿途还拍了些别的。
快到巴朗山口的地方,有一个八字形的悬崖。下面有条河流,我们觉得那里的景色不错,就决定在这里拍些空镜。拍着的时候,起风了,风特别特别大,不知道怎么回事。如果在外面,应当穿短袖了,但在那里要穿棉袄才行。
拍了半小时,我们撑不住了,就想:这个地方已经拍得差不多了。准备转场。我们往山上开车,过了大概也就20分钟的样子,就觉得车晃得特别厉害,我就跟旁边的司机说:“你老甩方向盘干什么呀?”他说:“我没有呀。”我就说是不是轮胎出问题了。他说路就这样吧,于是我想就那样接着走吧。
刚拐过一个山口,看到前面两个修路的女工疯了似地往下跑,喊什么我也没听见。意思似乎是让我们下来。
我坐的车是头车,是个吉普车,后面是大车,后来的车还没转上来。于是我下了车,听她们说什么。她们的第一句话就是“地震了”。
这时候地已经开始抖动。在前面修路的地方,远远的,我看到了一座山坡倒了下来。那时候我才知道,“山崩地裂”这个词一点也不夸张。就在我站的地方3500米外,一座山面对面就倒了下来。山倒掉时候,是滑坡式的那种倒,就相当于一个普通的三角形被削去一边,变成一个直角三角形了。一股浓烟升起来,地上开始裂缝。我当时完全吓呆,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所在的这座山什么时候倒?”
我的车上当时还有3个人,1个美国的女制片人,1个司机和另外1个人。中间地震停了一下。那个司机还挺胆大的,他说:“我们把车开过来吧,开着车往下走。”然后我们就往下走。撤了不到2公里的地方就走不动了,有滑坡就把我们的路挡住了,我们就下车,然后就又开始震。在我们前面出现了一块大石头,把路封住了,人能走,但车子肯定过不去了。我就说把车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所有人步行下山。
这时我们发现身边有许多修路工人。一个修路的道班班长跟我说不用着急走,因为我们下面有一个叫“邓生沟”的挺大的地方。“肯定会有人上来救我们的。”他们说。
于是,我就跟10个人左右守在山上看着车辆,让其他的十几个人走下山去。这样等了大概两个多小时,也就是四五点钟的样子。铲车来了,石头被铲车铲开了。我们把车辆开下山,继续往下走,走到了邓生沟,和前面的人会合。这里的人给我们熬了粥喝。
那时候手机已经不通,什么消息都没有,只是说“大家等吧”。粮食不多,我们一人喝了点粥,又从底下的小卖部买了点方便面吃。吃过饭,我们接着往下走,发现根本过不去,前面我们曾经走过的路已经没了,河都改道了。我才发现,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得严重——我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山区一次小的地动。
这时候天已经晚了,不可能爬山了,我们就决定在邓生沟找一个地势比较平缓,不会有滑坡的地方先过夜,第二天一大早再全体步行回卧龙。
当天晚上,我们都睡在车里。很冷,我们什么御寒的东西都没有带,只好生了一堆篝火,烤了一会儿火,然后各个组就在各个组的车上睡了。当天晚上还来了一辆长途大巴,他们也困在那儿了。当时谁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大。但是大家都和家里联系不上,很着急。
第二天,我们决定翻山过去到卧龙等待救援。每个人发了些饼干,大概7点钟左右开始往下走,天下着雨,在路上,我们看见一辆卡车被撕碎了。能看到一条人腿露在外面,整部卡车就像撕纸一样被扯成一条一条的,只露出了半个车头。但看得见过不去,中间隔了一条河,我们试着想过河,但河水有一人深,会把人卷走的。
走了一个多小时,路已经完全走不了了,我们碰上了前面退回来的两个人。他们是当地人,也想回卧龙。他们告诉我,回卧龙已经没有路了,到前面要翻雪山,需要用专业的攀岩用具才能过去,你们的体力根本做不到。
我们没有办法了,困在那里一筹莫展。大概过了几小时,当地路政的人开着一辆车下来跟我们说,还是往小金县撤,那个地方毕竟有吃的。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辙到小金,撤到日隆镇,因我们在那里拍过戏,当地还有一些关系。
大概是到12点半,我们翻过了一座山,就撤到了海拔3500米的日隆镇。我们找到了当地一个叫“卢老七”的人,他帮我们拍过戏。他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俞导’我完了,我这半辈子算是完了”。他新盖的房子裂了,8天前,把他8个月的儿子送到了映秀。
当时,在日隆,我们只知道外面也震了,但没有人有完整的消息。情况很怪,座机只能打进,不能打出,电视信号也没有了。我们确切地知道这是一次大灾难,还是在卢老七接到外界打来的一个电话之后。电话那头说这是一次大地震,震中在汶川。
卢老七特别着急,因为他儿子就在映秀。
我们到日隆的时候,日隆镇的人都住在地震棚里,情况还是比较平静的。日隆镇只死了一个老人,是因为惊吓过度死了。
卢老七是开客栈的,他把家里的被子什么的都拿出来给我们用,他本身也是高山向导,有几十顶帐篷,于是他把帐篷拿出来给他的客人住。我们剧组的人就住在卢老七家烤全羊的棚子里,有的人不敢住那儿,就住在车上。
当时政府的抗震工作已经开始。镇上有一辆广播车来回穿梭,宣传说要防震,不要回家,隔两小时就说“还有一次余震”。我们也确实感受到了很大的余震——地在抖。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钱在这个地方开始失去作用。卢老七好心地给我们提供了水和粮食。录音组的王钰承担起给全组人做饭的任务,女生负责洗碗,大家晚上挤一个大床,所有的物资拿出来平分,像回到了原始共产主义状态。
这时候,我们剧组开始研究出路。在镇子上,我宣布了一条纪律:第一,大难在前,大家首先要体谅,都要互相理解对方。我们摄制组的人员构成比较复杂,有美国人,有法国人,有英国人,还有香港地区人,在这种情况下更要体谅。第二,我们在镇子里的时候不能大嚷大叫,要尽量平和一些。因为我们是外来的生人,不能给镇子上的老百姓不好的感受。所以我们和当地老百姓的关系都非常的融洽,如果你在现场看到我们,根本不会觉得我们在逃难,还一起玩牌呢。
当时剧组里的意见,集中在两点:走,还是留。我们曾经想过待在日隆镇等待救援,但后来觉得不对劲,因为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差不多成白吃白喝了。这个镇子还不到1000人,可剧组有26个人,所以事实是我们会跟别人抢水和粮食。因此后来意见集中在:想办法调动各种信息源,研究出去的路。
我们和当地政府取得了联系,当时政府处在抗震状态,已经控制油了,私家车不许加油了,但当地政府很慷慨地对我们说,可以把油给我们加满。同时我们打听到小金没什么事,于是第三天我们决定出发回成都。
我们走的路线是小金—丹巴—泸定—天泉—雅安—成都。从卧龙向北回成都已经是不可能了,这条路是绕了大圈,向南,再向北,回成都非常远,但是看上去地震的破坏力不大。当时也有另外一条比较近的路线,但据说路况得不到保证。我当时的决定是,一定要选择路况有保证的线路。因为我们组里有26个人,还有两卡车价值几千万元的拍摄器材,我是导演,我有责任保证人和器材的安全。
后来,有网友问我们当时为什么不回头去救灾,这个问题很荒唐,因为事实是根本无法向北走,如果能救灾,我们就已经到卧龙了。而我不至于愚蠢到选择领着26个人走一条破坏巨大的路。我认为对生命的尊重,首先是对自己的尊重。
回头说卢老七,卢老七和我们同一天离开了日隆镇,他坚持要翻雪山过卧龙去找他的儿子。当时他有一批客人也困在了日隆。他问我能带多少人,我们的车上就剩6个座位了,于是就带了6个人下来。
这一路上,我们每天开车十几个小时。越往南走,灾情越轻。14日下午到泸定,第一次看见电视,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但这条路一路上其实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顶多遇到一两处塌方的地方,而政府非常快地就疏通了,显示出了当地政府真的很强有力。15日下午我们到了成都。当时我们想,我们是最幸运的一群人了。
到了成都之后,我问峨影厂,我能不能带摄影组进去帮助救灾,上头说不要去了,一来已经有摄影组进去了,不批新组进去了;二来我没受过专业救援训练,进去可能反而会造成新的麻烦。
“万一有点事情,我们还得救你去。你就别给我们添乱了。”上头说。于是我们只能买了很多药物和电池之类的东西捐献给灾区。
5月17日我去了一趟绵竹,和一个编剧朋友一起去送了药品之类的东西。据说绵竹的农村完全毁了,死了有上万人,听当地的人说,有一个村子只逃出了一个人。我一路上看到大多数的车都是往里进的,回来的都是空车,因为东西已经送完了,每辆车上都挂着赈灾的横幅。 俞钟卧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