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来了

作者:葛维樱

大象来了0( 村民们白天走的马路,晚上偶尔也有野象经过 )

天然动物园

在西双版纳要看大象有两个选择:一、版纳旅游的头号项目、国家级4A旅游胜地“野象谷”,就在西双版纳州的首府景洪市,不仅吃住玩方便,花60块钱还能看大象表演“踩人”——把脚轻轻放在游客身上再拿下来;二、到勐腊县去,那里的野象4个月前踩死了一个林业站的女工程师。

如果把西双版纳州比做绿色的肺,勐腊就是其中绿色最深的一个区域。现在正是盛夏,到处飘荡着花花草草的奶油香气。“我们这里没有天灾,没有洪水。”澜沧江的支脉南腊河静静地流淌在每一个村子周围,山上的树木和藤条,加上灌木,毫无规则地纠缠在一起。“亚洲象、勐腊虎、黑熊、蟒蛇以至于花苍蝇,什么动物都有,还没有病虫害。”中国的野生亚洲象全部在西双版纳,迄今大约有300头左右,其中约100~200头分布在勐腊县。从1991年设立野生动物保护条例以来,西双版纳州被大象踩踏的死亡人数有21人,其中6人在勐腊。“大象一个礼拜来三四次,或早或晚。”南坪村民们习以为常。

这个约7000平方公里的天然动物园里住着18万人。人口的70%以上是傣族、哈尼族、瑶族等少数民族。赵金清所在的南坪寨子是个纯粹的瑶族山寨,只有97个人,是每年受象灾最严重的村子。目前的大象纪录是由南坪村保持的,“一天看到了大概80头大象”。这些数字都是不稳定的,大象会随时迁徙。南坪已经在边境线上,20公里以外就是老挝,这个原始森林覆盖的地方,大象也没有国籍之别。“我们都叫它们国际象。”1985年以前,南坪村的人都住在这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后来响应政策搬到了原始森林的边缘,现在的南坪寨子处于“过渡区”。无论“核心”和“过渡”都是按照西双版纳热带雨林的动植物生存需要规划的,并不是按照人类生存的标准。

南坪村的人要离开村子,进深山去种地,就要顺着大象的脚印走,又宽又好辨认,因为大象的粪便总是散发着新鲜的恶臭。为什么大象老是在南坪村附近出没?“我们的橡胶种得太晚。”村支书赵金进说。早在上世纪90年代,勐腊以至西双版纳已经在山林里大规模地种植橡胶,尤其是橡胶价格上涨以后,近10年内许多早年就种植橡胶的人都富裕起来。但是南坪是最靠近老挝的地方,人搬迁过去的也很晚,大片原始森林要开辟出来再种上橡胶树,“从小苗到成材的树要7年时间”。为了生计,南坪在上世纪90年代还主要种植传统的经济作物甘蔗。“大象最喜欢吃甘蔗,橡胶树闻都不闻的。”村民们都见过大象吃完了自家地里的甘蔗,“还要用鼻子抱起几根带走的”。

大象来了1( 为了防止大象偷吃庄稼,村民在林间小路设置了不少路障 )

76岁的赵贵林说第一次见到大象是50年代,“那时候大象还能打呢”。每个山寨的男人都是好猎手,“有一种打大象专用的抢,枪筒有胳膊粗”。此后大象数量急剧减少,一直到80年代末西双版纳国家自然保护区成立时。官方说法,那时候人、象冲突是最激烈的。“很多人因为大象破坏庄稼去打大象,大象又返回来报仇杀人。”西双版纳的做法是,人退象进。大部分那个时代的记载都是人怎么样救助凶猛并且毫不领情的大象。在景洪的野象谷公园就可以看到纪录片和资料,讲述动物专家和大象群斗智斗勇,让受伤的小象接受医治。这种冲突大多发生在动物保护人员身上,村庄的环境遭到破坏是近七八年的事。

在南坪村的记忆里,“大象也就是从1988年左右开始多起来了”。但是当时的老百姓家家有猎枪,大象也只是在山里活动,不大涉及人活动的领域。“那时候大象还是怕人的,它们不敢靠近人,连人摸过的东西,去过的地方它们都不碰。”森林里的小村寨都是少数民族聚居,很少和山外的人交流,原始森林开路十分困难,村子的生活模式就是自家开一小块地,种点水稻,给自家做口粮,再有时间就种甘蔗。还能上山打猎,麂子、马鹿、野猪是人人都打过的,30多岁的男人们对于打猎都曾经相当精通。

大象来了2( 保护大象的同时,野象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也收留了几只被猎人打伤的长臂猿 )

1997年禁猎,1998年南坪村所有的猎枪都被收缴。很多地方为了保持物种数量给少数人办的“捕猎证”,在西双版纳绝对禁止。赵金进说:“收枪之后,大象很快就多了起来,而且开始进犯我们的村子,它们的智商相当于8岁的孩子,也算聪明。”2000年以后“森林保护条例”越来越严格,很多原来可以承包转让的山林地都被要求恢复原始自然状态。赵金进过去还能把村子里的地租给外地人,“村里可以有一点收入”。2004年整个村子的庄稼被大象洗劫一空。“那年河水还涨了,送粮的人过不来,我们差点要饭去。”赵金进的眼眶都红了,“多亏了一个书记带头游过来,好多人也跟着游过来把米送来了。”南坪村落入了最穷困的时期。

穷也大象富也大象

( 从原始森林保护区流出的小河水质清澈,白天是村民玩耍嬉戏的地方,晚上则是大象饮水的场所 )

“我们的路是去年修好的,因为这里受大象祸害,经常有领导来视察。”赵金进得意地说,“版纳州的政协主席来,我就去要求他给我们修条路了。”现在的南坪村看上去一点也不穷困。西南少数民族聚集地都保持着特殊的整洁,每家都窗明几净,村边的小溪清澈流动,连塑料袋也看不到。很多人独立砌了贴满白瓷砖的卫生间,上下水齐备,屋顶一个太阳能热水器。赵金龙新起的两层楼花了16万元,算是村里最气派的了。

“80年代到90年代没有大象的时候种地,我们就是能吃饱饭而已,人均年收入3000块钱。”同样的地貌环境,南坪村只是地理位置偏远,经济上和其他地方没有太大差异。橡胶园的规模在90年代迅速膨胀,原来大片好地都归国营农场所有,先是这些地转包给私人,后来几乎西双版纳所有适合开采的林地全都种上了橡胶树。南坪村却还在种甘蔗,“干这已经不赚钱了,糖厂比胶厂差远了,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南坪村下手种橡胶的头年,正是大象大举进犯的2000年。

“橡胶苗太贵了,好容易栽培一年才种到山上,要等7年才能割胶,结果都被找不到食物的大象毁了。”大象已经习惯了聚集在南坪附近,吃甘蔗和粮食,这最后一块粮仓也种上橡胶的时候,大象开始攻击人类,“它们开始不怕人了”。2001年全村的橡胶苗、水稻田被毁坏了大半,气愤的赵金进带着三十几号壮劳力冲进了山。“我们已经没有枪了,拿着鞭炮。”那时候的南坪村对大象一点畏惧也没有,大家手里连武器都没有拿。“说保护野生动物说了很多年,我们印象里,大象是所有动物里最不会伤害人的了。”大家从清晨一直追赶到了10点多。“太阳已经辣起来了,大象和水牛一样,最怕热了。”村民们希望能恐吓大象,让它远离人类,“大象一般都是只会向前冲,不会转弯的,因为太大了不好转身”。

“没想到大象嚎叫了一声,耳朵开始背背起来。当时我离它不到10米远,大家都拿树枝什么的在那儿吓唬它,忽然就被那种愤怒的声音给镇住了,结果大象冲着我就过来了。”大象的奔跑速度每小时60公里左右,所有村民都扔了手里的家伙拼命逃窜。但是大象还是一直追着人们往村里跑,“放炮也没有用了,从那以后,大象就再也不害怕炮了”。人、象战争宣告开始。

勐腊县动植物保护所当时来帮助村民们做了防象墙,“说是墙,其实是把山的一面削成直的,大概3米高,这样大象就爬不过来了”。防象墙绵延了几公里,希望把人居住的南坪寨子给隔离出来,“大象特别生气,你想象一个8岁的孩子也是会生气撒野的,大象就在墙下面拉屎,还使劲地推,很快土就松了,倒塌下来,大象又可以来去自如了”。还有用电线把庄稼地缠绕起来,“用太阳能的电池”,也是保护所的办法,“一开始有效果,后来那个装置可能太先进了,坏了就再也没修好”。

踩死人的报道在西双版纳当地并不多,很多人搞不清楚具体地点,只有大象出没的村子里才能感受到恐惧和无奈。外面的人说起被大象踩死的人,大都会强调,“大象把女人的衣服剥得精光”。南坪村没有人身受伤害的记录。南坪村2004年发生过大象踩死人的事件,踩死的却是外地到南坪的山上包地种香菇的人,2002年踩死的也是外地来打工割橡胶的。“我们请人来看过,说我们和大象算是有缘分的,死人也不会死这里的人。”外地人的丧命并没有给寨子带来太多震动。身在当地的人并不会有意渲染这种恐怖,他们只是隐隐露出不安,表面上还是很有底气的样子。

“我们已经知道怎么跑了,要侧着身子,因为大象眼神不好,它一歪就会失去平衡,还要跑曲线,因为大象不好拐弯。”他们是真真切切感受到大象就在身边。“大象和水牛的脾气一样,喜欢凉快,一般都是后半夜才到村子里来找吃的。”赵金进的妻子说,自家装玉米的仓库都被大象摇晃塌了,还有屋子旁边的甘蔗芭蕉还来不及收就给大象吃了。成年大象的饭量一顿在150公斤左右,“种了半年,还不够它一顿吃”。

因为大象灾害,南坪村成了勐腊县有名的受灾村。很多补助都是从南坪先开始做,然后再推广到其他村庄。“做研究的、外国人的那种机构的、记者、领导们到了勐腊都得来看看我们。”赵金进以前还不太敢说什么,不过他慢慢觉得有些东西得告诉他们,“有个台湾地区的老师,一直来宣传要保护大象,我们早就知道要保护大象了,问题是人怎么办?”媒体更愿意关注大象踩死人的悲惨事件,一个村子真实的无奈是:“我们种的庄稼就是给大象吃的,它们吃多少,政府会补偿给我们多少。”

“我们不算吃亏。”南坪村的人说这话时却都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我们每天都要走一个小时山路去地里拔草,照顾庄稼,该插秧一点不能耽误,如果这片地没照顾好,大象没吃好,保护所的人每个礼拜两次查,庄稼长得不好要扣钱。当然也不能有化肥和农药,他们说了,大象死在谁家地里就算谁的。”赵金进的妻子说。这种补偿到现在看也是非常有限的。比如,只有深山里的水稻被吃才可以按照每亩700斤的量补偿给村民,而漫山整齐的橡胶苗,村民们自己家的菜地和甘蔗,被损坏的只能按照1/10来补偿。但即使这样,村民们也感到很满意。受灾严重也得到最多的扶持,除了橡胶,村里还修了水渠,养30头牛。“这些钱都是上级专门拨给我们村的。”盖了大房子的赵金龙说,“我家20亩地种橡胶的收入差不多一年两三万元,大象那一块不过是我们的口粮。”

虽然穷过,但南坪村也因为大象得到了好处。上了年纪的人都带着些乐观和幽默了。80岁的瑶族老奶奶戴着很重的粽子一样的大包头。“大象肉不好吃,我曾经吃过的,一片一片地在火上烤成干巴,那个肉嚼不动。”说这话时她还在给自己绣一片布,将来会变成她裙子的某个部分。偶尔在山上发现死亡但没有腐烂的大象,勐腊县动植物保护所的工作人员会到现场来帮村民分。“我们家是能分到的。”不过村民们并不羡慕他,赵金清是保护所每个月给18块钱的护林员,关系最熟,“但是其实我们都不愿意要。烤成片也太难吃了,好像吃布一样。大象对我们来说一点用也没有。”奇怪的是,南坪村的人,甚至勐腊人,都对象牙没有什么概念。村支书赵金进说自己去年捡过一颗象牙,“很小的一块,白白的,可能是嘴巴后部的牙齿。我们就算有也没处卖去,查出来可要坐牢的”。按照政府规定,他交给了保护所,“好像给了几十块钱误工费吧”。象牙虽然值钱,但村民们从来没有见过身边有任何人能把象牙换成钱,外界人谈到象牙时本能露出的表情,和村民们完全不同,他们更在意犯法的成本。

“2月份听到山上有枪响,没过几天森林公安和保护所的人就把那个老挝人抓住了。怎么办?估计枪毙!”村民们觉得,“外国人才偷猎大象,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卖出去。”保护所的工作人员一个礼拜最少上山巡查两次,“为的是防止缅甸和老挝的越境偷猎者”。

人和象的进退

高速公路上隔一段就会有一个露着粉红色肚皮竖大拇指的卡通象。“野象出没,请勿鸣笛。”尽管不鸣笛,大车开过轰隆隆的声音也不小。高速公路上有专门的野生动物通道,但是象群通过高速路3个月就高达11次,还曾经和一辆小货车相撞。至于直接受到灾害的村庄就更多了,并不是所有村子都能像南坪一样,离勐腊县城40多公里远的南坪是“保护工程示范地点”,待遇自然更高。在离勐腊县城20公里的高速公路边上,保护所的工作人员在一个傣族寨子大龙哈受到了贵宾的待遇。村长不断地向保护所干部们敬酒,描述自己村子受到的损失:“我们这边最少有20头吧。”南坪也描述自己那儿有100头,其实整个勐腊也就在100头到200头之间。但是保护所的工作人员对村里的情况都特别在意。

村子在意的是补偿款。保护所的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算好补偿款,申报上去再批下来,很多村子指望补偿款修路养牛,村长说:“养牛的意思好像是,牛这个活动范围大了,大象会自然地回避。其中的道理我也不懂,只想给村里增加点收入。”每个村民都和保护所的人相熟,“我们一发现有枪声,有神秘的外国人,都要报告”。但盗猎者都在深山隐藏,很少被发现,村民们报的主要还是自家受损的情况。西双版纳的少数民族寨子都比较富裕,像大龙哈这样的主要靠橡胶致富的村子,每户年收入在10万元至30万元之间,甚至更多。

南坪村收入差得远,但赵金进并没有觉得有问题。“人应该工作,越努力你才有资格向人家伸手。不是因为我们穷人家才给我们钱,而是因为我们有损失。”怀有这样想法的南坪村,正是39℃高温天气没有一个男人闲着。强烈的阳光把一切都晒成白颜色了。“儿子去放牛了,我补房子。”胶农的生活是有规律的,每天凌晨3点起床去山上割胶,等胶水慢慢流下来,到了上午10点就可以收了,然后下午依然是照看水稻、玉米、甘蔗。16岁的男孩子也要如此。每家都很发愁自家儿子将来的婚姻问题,“现在大家都说我们这里象灾严重,没有人敢把女儿送到这里来”。各民族还是相对保持着比较纯净的血统,“通婚也有,少,一个寨子就一个民族,西双版纳哪里都是这样”。

同样是象群聚集,景洪的野象谷是个聚宝盆,虽然游客们看到大象的概率很小,但大家还是愿意在原始森林里面欣赏美丽的植物,打着野象招牌,实际做马戏团生意的表演团体和附近的村民们都得到了实惠。“公园?我觉得我们这儿不像。”赵金进去过野象谷,“被人拉着去看大象,我说有什么好看啊,我们那里早晚都是大象。现在都在讲人和野象和谐相处,我们这里就算够和谐的了,早晚都看到大象像牛一样卧在树林子里,可还是不敢靠近,更不敢招惹它们,我们只能把大象当宝护着,当聚宝盆没戏。”

南坪这个小村子的思路完全是农民式的。“就算我们种了苗,又被毁了,我们也要种下去。”赵金进笑嘻嘻地说,“我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一转念他又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也不会干别的。以前让打猎,就会打猎,现在让种地,就会种地。”南坪村虽然人少,但是大学生也出了3个。“我们愿意让孩子到外面去,可他们愿意上学的少,在家种地收入也还将就,我们没有人出去打工。”赵金进说,傣族、瑶族、哈尼族等等,都是重男轻女的,“老婆要照顾家要种地,男人除了种地还特别要面子,到建筑工地下苦力可不是我们愿意干的,再说橡胶收入也不错”。

虽说西双版纳以热带雨林为主,南坪也是最深山老林的人迹了。“我们也想过要搬走,可是我们往哪里搬呢?已经没有地方了。”他指着眼前的荒山野岭说。墙上2006年的政府告示还是崭新地贴着,一点破损也没有,“是说要恢复自然生态的”。过去的“过渡地带”现在随着生态环境的好转,也已经开始向“核心”演变。可是对于南坪村来说,搬迁过来20多年时间,“我们的地啊房子啊都在这里,大象来了我们也不能走,如果我们走了,大象就会更进一步,我们和大象都得在这儿待着,这有点像拔河”。 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