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场奇怪的假画官司
作者:曾焱( 1964年,让娜·莫迪里阿尼在她父亲为母亲画的肖像前
)
上周,世界上权威的莫迪里阿尼研究专家克里斯蒂昂·帕里索(Christian Parisot)在巴黎上了法庭,他被人控告伪造数十幅假画,可能判处两年监禁。这个案件的奇特处,是帕里索选了一个大家都想不到的造假对象:让娜·艾贝特尔纳(Jeanne Hébuterne)。没错,她21岁跳楼殉情,是莫迪里阿尼众多情人中最被公众怜爱的一个,但作为画家她毫无名气,甚至从未售出过作品,艺术品市场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冒身败名裂的危险去伪造一个无名画家的作品公开展出,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观众重温80多年前的爱情故事。
现在,或者80年前,人们谈起莫迪里阿尼和让娜,都像谈论小说中的人物。1920年1月24日,意大利犹太画家莫迪里阿尼死在巴黎一家慈善医院,所患疾病是结核性脑膜炎。他像是准备了享受死亡,病重咳血,朋友们为他请了医生,他却不遵医嘱住院,两天后被朋友们送去的时候已经是在等死了。朋友都穷,但还是按照他那个意大利社会党众议员哥哥的回电,“像王子一样埋葬了他”,那是20世纪20年代最动人的一场葬礼。死亡在很多时候会变成艺术家的光环,说起来残酷,事实却往往如此。曾遭毕加索嘲笑有“暴露癖”的莫迪里阿尼,生前被一些有话语权的评论人归入拙劣画家行列,除了好友布勒东或者俄国人兹伯罗沃斯基有时会从牙缝里省出钱来买他的画,他没有卖出过几件作品。葬礼之后,巴黎画商却主动找莫迪里阿尼的朋友开价来了,50幅4万法郎,相当于800法郎一幅,这简直是天价,当年一幅画卖7.5法郎对莫迪里阿尼和他那些蒙帕纳斯穷画家朋友来说都像天上掉馅饼。
在葬礼前一天的凌晨,让娜带着9个月身孕从公寓窗口纵身一跃,写完了莫迪里阿尼这部悲情小说。他们在一起3年,莫迪里阿尼为让娜画了25幅肖像,是他所有情人里画像最多的一个,但这并不证明他就最爱她。2004年安迪·加西亚主演的电影《莫迪里阿尼》,因为苦难和沉重,爱情在影片里显得凄美又圣洁。真相是,爱情不完美,甚至百孔千疮。在莫迪里阿尼死前半年,他至少还有一个交往频繁的情人——一个叫露尼娅的俄国女人。让娜这种爱情是在中国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也常见的故事。不同于那个“蒙马特的吉吉”,她出身好人家,受过良好教育,有绘画天赋,曾经遵循欧洲小资产阶级家庭的一切规矩,最后为爱人背离了自己的过去,勇敢而且决绝。在莫迪里阿尼那些朋友的眼里,让娜娇小苍白令人怜惜,有诗意的想象力,把自己放在艺术的祭坛,是一头在爱情中迷失的驯鹿,她无条件地纵容爱人的一切:吸毒,酗酒,追逐女人,包括最后他对死亡的放任。从1919年夏天开始,莫迪里阿尼几乎夜夜出门和情人露尼娅约会、作画,通宵达旦,让娜就温顺地待在自家那间狭小的画室兼卧室里,照顾女儿,忍受被背叛的孤独。让娜也画画,照看孩子的空隙用来创作。有时是自画像,流露一些嫉妒或者悲苦的情绪。她也给莫迪里阿尼画像,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阿兰·儒弗瓦在他《黑夜的蝴蝶——巴黎20年代艺术大爆炸》中写道,就在自杀前几天,让娜还画了病重的莫迪里阿尼,紧皱眉头,躺在床上看书。书中说让娜“绘画很出色,博览群书,包括普罗提诺的新柏拉图主义哲学”。
15岁学画,18岁遇到莫迪里阿尼,中间这3年是让娜作品比较多的时期。和莫迪里阿尼同居之后,她为莫迪里阿尼做模特,自己也一直在画,很多时候是她自己的裸体自画像,姿势狂放大胆,和她平时表现出来的气质完全不同。让娜的画多在一些回忆文字里面被提到,少有人见过原作,也没有得到什么艺术评论家的肯定,市场上更是从未有过交易记录。当年让娜自杀后,全部作品都被她的画家哥哥安德烈收在画室里保管,从不肯拿出来给外人看,帕里索就多次遭到拒绝。安德烈活到90多岁,去世后,让娜的画由他孙子吕克·普鲁讷(Luc Prunet)继承。2000年威尼斯CINI基金会举办画展“莫迪里阿尼和他的朋友们”,帕里索是策展人,好歹说服普鲁讷借展了60幅画,这是让娜的画作首次公开展出。但在这次画展后,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闹翻了,普鲁讷再也不肯拿画出来给帕里索做展览。两年后,帕里索撇开普鲁讷,自己在西班牙举办了这个最终带来官司的让娜画展。自己收藏的画没有出借,那边帕里索又展出了77幅作品,身为律师的普鲁讷发现其中蹊跷,于是上诉法院,请求中断展览鉴定画作真伪。法庭指定专家鉴定后的结论对帕里索十分不利:2002年展出的让娜画作,分别属于两类造假手法,一部分是对2000年展出原作的临摹,还有一部分为彻底的模仿画,并且出自同一个画师。法庭随后从帕里索家中搜出了留存的仿作。
在案件长达5年的审理过程中,帕里索一直否认自己造假,声称这些画分别从3个旧货商人手里收购,自己不过是没有能够看出真假,他辩解得相当理直气壮,说跳蚤市场又不是精品画廊,哪里能够保证真假,一肚子委屈。被法庭传唤的3个旧货商都否认自己出售过让娜的画,在证据面前,帕里索无法脱身。问题是,这是一笔看来亏本的买卖,有人算了一笔账:77幅画,材料成本费以及举办展览支付的运输费、场地费、画册印刷费,加起来总数近60万欧元,而目前让娜作品在市场上基本没有行情,帕里索靠什么来收回成本并且获利?对此普通人看不懂,那些艺术品市场的行家却看得明白。一位行家披露,在艺术品市场经常会看到类似的操作:找一个没有名气的画家,稍作包装后推出展览,让画家被公众和画商熟悉,然后一步一步推向市场,等把价格炒作起来,幕后人就可以长久获利了。与那些背景完全空白的当代画家相比,让娜和莫迪里阿尼的这段往事无疑具备炒作优势。这几年莫迪里阿尼以及好友苏丁等人的画作在苏富比、佳士得拍卖会上价格快速上涨,莫迪里阿尼画于1917年的一幅人体画成交价达2680万美元。在这样的背景下,让娜的假画如果按计划展出了,以帕里索在莫迪里阿尼研究方面的学术名声,这些画在市场上等于有了可靠的“身份证”,私下交易和公开拍卖都会很顺利,价位可能也不低,卖出几幅就能收回造假成本。
( 莫迪里阿尼笔下的让娜画像
)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帕里索就是掌握莫迪里阿尼绘画研究话语权的人之一。让娜的女儿——画家让娜·莫迪里阿尼生前和帕里索私交很好,两人多年合作研究莫迪里阿尼的生平和绘画,直到她1984年去世。这段经历使帕里索在艺术品市场的莫迪里阿尼画作鉴定上极具权威性。要说这样一个收入可观的学者单纯为了获利而伪造让娜画作,实在令人费解。也有媒体翻出他和法国另一位莫迪里阿尼研究专家马克·雷斯特里尼(Marc Restellini)之间的学术过节,臆测此官司和几年前一个学术官司有关联。但即便如此,帕里索造假的证据都在,被人下套也说不过去。判决有了结果,里面还是有隐情看不透,真是难得一见的假画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