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自难忘,那老者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林鹤不思量自难忘,那老者0( 耶鲁大学英国艺术研究中心是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 )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有位建筑系老师在课堂上曰:“设计师必须懂得Order,万物存在皆起于Order。”多数普通人都认该词为“秩序”,而希腊、罗马的建筑正典说到“柱式”时也用这个字眼。所以就有学生在底下发问:“老师,啥是Order呀?”该贤者沉吟道:“Order is.”句号。不知那群美国孩子做何感想,凭个中国人看来,他这分明是在说“道可道,非常道”啊。这么好玩儿的老头,非得在心情轻松的岁数才爱上他,早年间逼问老师抠搜手艺的时候,绝对是缺着必需的幽默和悟性的。

罕有建筑系学生对这位夫子亦步亦趋的另一关隘是,该师的建筑路子画成图很难画得花样百出,于是任哪个效法他的设计,碰到评图打分的环节就难免吃亏。其实去查看这位本尊的原创图纸,也没谁会为他的图面花俏动了心。他就不是靠建筑表现图取胜的。

更有第三个拦住了他热门的本地原因:他早在1974年即已故去。待俺国门大开,时髦的建筑名流已经换过了一拨人,洒家且顾不得琢磨此前的先贤呢——殊不知这一放便是错过了流年。

即便如此,他的名字在建筑界照样如雷贯耳尽人皆知,外行也多有听说过的——路易·康,熟悉的陌生人。

路易·康与中国建筑师最早的渊源一直早到20世纪20年代他在美国宾州大学读书时,第一代中国建筑师有不少正在彼时彼地度着寒窗,跟他是正宗同门。同是受到巴黎美术学院体系的浸淫而不同于中国同窗的是,康身在美国,亲历了欧洲现代主义对美国的大举攻势,因此早年间颇为落寞,比不得梁思成、杨廷宝诸君在中国草创建筑学科、亲与建设实践的意气风发。等他真正由建筑出了名,已过知天命之年。用大器晚成来形容他是毫不夸张的,迄今为止,美国建筑师协会一共发给他5次“25年成就奖”,除了小沙里宁以外,康的这个成绩在20世纪美国建筑史上可谓独步无二,可他毕生建成的项目留存至今的尚不足40之数。

不思量自难忘,那老者1( 圆柱形楼梯间背后是阅览用的大内院,楼下藏着大报告厅 )

说到康氏建筑,公推的佳作以公共建筑为上,其中,他一生设计过4座博物馆。众人没口称赞的第一名是得克萨斯州福特沃斯市的金贝尔艺术博物馆(1966~1972)。他身后没能建成的第4个项目是得克萨斯州休斯敦市的德梅尼尔博物馆(没错,正是后来由伦佐·皮亚诺接手的那个著名博物馆)。另外两座博物馆则比较凑巧,面对面地站在耶鲁大学校园里:其一是康的成名作,耶鲁大学美术馆扩建部分(1950~1953);其二是他去世后才落成的耶鲁大学英国艺术研究中心(1969~1974),它刚开幕就在1978年获得了AIA荣誉奖,也正是为康拿到第5个“25年成就奖”的那座建筑,时在2004年12月。话又说回来,康建成的这3座博物馆全都拿到过“25年成就奖”呐!

金贝尔博物馆最出名也是顺理成章。耶鲁大学美术馆毕竟只是个扩建工程,又是康最初的尝试,自然不如其他两例博物馆更能清楚地体现康的建筑特色。而耶鲁的英国艺术研究中心(BAC)落成已在康身后,从来遗腹子都比不得长子能得到那么多的关爱瞩目。何况金贝尔在组合单元的采光设计上花费了不少心思(后来皮亚诺设计的德美尼尔博物馆在这一点上与康很神似),趁势令外部造型显出几分机巧,而BAC的模样乍看之下则木讷得多,旁人很容易惑于此便错过了它,浑不见其设计实际上比金贝尔更光华内敛,必须有大巧不工的内力——又或许,正因为常人自知缺着这份内力,才本能地略过了它不去深究。

不思量自难忘,那老者2( 四楼的展厅,所有展板都是活动的,这种布展方式是康的首创 )

BAC建馆的缘起是1929年的耶鲁毕业生保罗·梅隆在1969年的捐赠。这位豪门贵胄自1936年后即倾全力于慈善和文化事业,60年间向美国的多个机构捐资达10亿美元,其中就包括BAC的建设资金,同时他还把自己毕生收藏的英国艺术品都捐了出来,这1600余帧绘画是英国境外规模最大的一组珍藏。兴建BAC并非他首度涉足此界,国家美术馆就是他亲自督造后于1941年捐给美国政府的,同时捐赠的还有他父亲的艺术收藏。后来为国家美术馆扩建东馆时他又捐出了900多件艺术品,并选定由贝聿铭来做设计。再说BAC挑选康做建筑师也是梅隆的主意,都是不囿于热门建筑师的独特慧眼。

BAC在美国博物馆里开了先例的一点是,它率先在街道那层做满了店铺。博物馆立足的地点在耶鲁大学美术馆的对街,这教堂街原是耶鲁学生最爱聚集的热闹马路,沿街流连于店铺的体验也是学子们青春记忆的宝贵一页。配合商店橱窗的大玻璃面,整个建筑便以混凝土框架和玻璃唱了主调,牵连着填在框架里的墙板也用了全无古典气的金属材料。这种外墙板材其实是不锈钢,毛纹斑驳地呈现出锡灰色,在主打黑白的现代主义建筑里是少见的温雅沉着。当初建筑尚在酝酿中时,梅隆发问它将是怎般形象,康说它会是“阴天里的蛾子,晴空下的蝴蝶”,此话正以其材质为据。30年后的今天,灰色毛面的亚光金属板反倒显得酷酷的,说是今年的新屋也有人信,却比一心怕老的时髦种子更经得起时光的消磨。

在康的建筑理念中,材料本身的特质是个天大的题目,也是他所谓“Order”的源泉之一。他有一段著名的呓语:建筑师问砖:“砖啊,你喜欢当什么呢?”砖说:“哦,我想当个拱券。”建筑师就劝砖啦:“拱券很难做而且又贵,我可以给你做一根混凝土的过梁,也很好啊。”砖答道:“我明白你的话是不错,不过我还是喜欢当个拱券嘛,砖的存在方式就是拱券。”然后康说,这就是“Order”。不同材料各有不同的天性,因势利导发掘利用就是建筑师的天职。比方说,他在BAC里原创的活动隔墙板革新了博物馆的展出方式,而墙面上贴了特殊定制的比利时亚麻墙布,让主管方在轮换布展时很容易修复墙上挂画的旧破痕,虽是一笔轻轻带过,也有他的深意。至于到处生出暖意的白橡木,在BAC的整体材料组织中更是必不可少的一笔暖色,与石灰石地面共同营造出温婉的室内气氛,跟博物馆外观上的冷静迥然有别,加强了整个建筑在“进入”时的落差,从中造出了仪式感。

康氏建筑的另一要义是对光的膜拜。他说,自然光是唯一能成就建筑艺术的光。他手下那个简单优雅的方盒子终归只是方盒子而已,遑论其色调如此暗沉,在人人叱骂现代主义建筑斫灭人性的时代,他用自然光定义空间的手段倒让大家夸起他的人性化特质来了。BAC以6.1米见方的柱网为基本模数,沿街横跨10列,纵向进深6行。核心的2行开间里被间隔着挖掉2列和3列,形成了2个内院,其中稍大的那个还在底下藏了个大报告厅。从街角一隅的凹入式入口转进小内院时,由于内院与后面一层走廊连通后出现的长轴向,便为陌生的来客确立了方向感,让人立刻跟这个地方直觉地熟络起来。走廊再后方连着一围混凝土圆柱,藏在里面的旋转梯带人走上二楼后才进到大内院,即阅览空间的所在。这两个内院和圆柱形楼梯间的头顶上都是满铺的天窗。4层通高的内院沐浴在自然光里,周圈展厅都环绕着这两道光轴,通过康最拿手的墙上洞口引进来反复折射后柔化了的自然光。照康看来,欣赏英国古典绘画就得要这种自然光。参观者于各个展厅间游走之际,随时探头看看窗洞外明亮的内院,马上就能确定自己在整座建筑里的相对位置,绝无迷失之虞。康说,逛博物馆的人最容易觉得累,最需要找个花园坐着歇歇。这两个内院正给了人一枚定心丸,让你随时可以走出古画的包围,在明亮处松一口气。这般体贴当然有别于往墙面上贴个变形的古典符号那路招数,炫技的瞬间逝后,打动人心的仍是冥思苦想的诚意。

康出名后,十几年间每周工作80小时。1974年他从印度出差的回途中,在纽约猝死于火车站的盥洗室里。一个热爱工作的老者,这么收束未必是个悲剧,纵使后人徒然扼腕痛惜。 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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