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兰州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卓一(广东) 图/陈曦遥远的兰州0

打我记事开始,就听家里人说,我有个二爷爷和小老姑在兰州,他们是我爷爷的二弟和小妹。兰州对我来说无限遥远,遥远到就连家里最亲近的人都因为时空阻隔不能相见。家里人说起对我的期望,“将来有机会到兰州看看自己的亲人”。接到单位让我去兰州出差的任务,想到要去见那些连我父亲都只在儿时才见过的亲人,心里竟有些紧张。

2008年3月23日中午11点30分,兰州饭店门前,一位79岁的老人在东张西望。虽然戴着茶色墨镜,但仍可以想象他眼神中的焦急。他就是我的二爷爷,一个47年没有回过家乡的老人。我在马路对面站了1分钟,心里怦怦乱跳。我从没有见过他,甚至连照片都没见过,但直觉告诉我,那个人就是我要找的亲人。我走上前,越来越近,没有拥抱,没有泪水,我们只是站在喧闹的十字路口相互对视了半分钟。我们都没有说话。

之后,我们一起吃了饭。同席的还有他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叔叔一家和姑姑一家,他们都没有回过家。我们一起聊学业、工作、家庭,聊家乡和兰州。叔叔和姑姑家的孩子对我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哥也感觉新鲜,或许在他们小时候也听说过千里之外的山东还有一家至亲的人。但我不知道在他们看来,山东有多么遥远。

16点,我和二爷爷踏上了开往西宁的火车。从兰州通往西宁的路边,有一个小镇叫海石湾,老姑一家就住在那里。火车上,二爷爷自己一个人默默读报纸。18点,火车抵达海石湾,这是个寂静的小站。老姑父来接我们,他还是一副老顽童的样子,9年前他曾和老姑回过一次老家,那时候我还在读高二。走在回家的路上,老姑父突然很兴奋地跟我说:“你长高了,可也瘦了。哎,都快10年了。”

老姑没有显老,还跟9年前的样子差不多,她很爱笑。稍稍坐了一会儿,3位老人就张罗着带我去酒店吃饭。这是小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选了一个最大的包间,老姑一家的4个女儿及各自的家人都到了,他们是我的姑姑、姑父,还有一帮小表弟、表妹。将近20个人围坐在一张超大的桌子边,菜肴很丰盛,觥筹交错间,姑父们拉着我划拳猜酒……有那么一刻,我的思绪会从席间的喧闹中飞到窗外,我在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饭局一直进行到将近22点,此后又回家聊天。其他人都睡下了,客厅里很安静,我跟老姑尽量压低声音悄悄说话。老姑13岁那年,一个人背着干粮从山东坐车来找她的二哥,路上走了将近半个月,火车、汽车、步行……今天,我们对当时这条千里长路上发生的故事只能想象了。

晚上跟二爷爷住在一起。老人睡觉很安静,没有一点鼾声。早晨7点钟,我就隐约听到他起床了,声音很轻。虽然很累,但我却全无睡意。老姑父带我们去吃了兰州拉面,此后,老姑父去车站给我买票,二爷爷想带我走走看看。我知道,他是想跟我说说他的故事。

我们边走边聊,穿过条条街巷,跨过公路铁路,绕着小镇转了一圈。我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需要跟这位老人求证——他为什么离开家乡?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去?在外的这半个世纪,他都做了什么?我承认,有那么几个偶尔的瞬间,我发现自己就像记者在采访一样,追问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我对这位遥远的亲人、对我的家族充满了无尽的好奇。

二爷爷的回答几乎揭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谜团。从上世纪初年出生到今天,他的一生跟这个国家的每一个重大事件都纠结在一起。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三反五反”、反“右”斗争、“文化大革命”……每一次都让他的生活在不经意间改变,也让他与家乡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们一起感慨世事无常人生难料,一起感叹个人命运在宏大时代面前的卑微和渺小……二爷爷跨过铁轨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背影在朝阳中仍显得很魁梧,但白发已经稀疏了。

午饭吃的是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这是山东的规矩。13点30分,我就要走了,二爷爷和老姑父执意要去车站送我。分别的时候,二爷爷紧紧握着我的手,他说有生之年一定要回家乡看看。没有想象中的泪水涟涟,对于一个经历了那么多人生变故的老人,或许他已经不需要太多表达了。但老姑父偷偷告诉我,就在知道我到达兰州的那个夜晚,二爷爷激动得一晚上没有睡觉。

一个人坐在回兰州的火车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最后几张是发黄的信纸,那是我的爷爷写给他们的信,一直留到现在,最早的已经20多年。每封信的开头称呼都是“××二弟”、“××小妹”,每封信都是薄薄一张纸,简单介绍一下近况之后就是询问。最后一封,字迹有些歪歪扭扭,那时候爷爷已经因为患了脑血栓而很难写字。信里面,爷爷感慨:“老人都死了,年轻人你们又都不认识,有空回家看看吧。”

9年前的那个清明节,老姑和老姑父回老家见了爷爷最后一面。他们走之后两个月,我的爷爷就因突发脑溢血过世了。他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也没能见上他的二弟。 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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