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认识张大春
作者:苌苌(
张大春的作品《聆听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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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1957年的台湾地区作家张大春,得到了许多华语作家的认可。他来北京宣传新书,在各个讨论会上和大学的演讲中,可以看到阿城、余华、莫言和李锐、蒋韵夫妇等作家参与讨论。在北京三联书店的讲座,来了导演陈可辛,因为电影《投名状》改编自张大春的小说《刺马》。
张大春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选集《欢喜贼》是莫言替他选的。2004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小说稗类》,从庄子讲到马尔克斯,在一个清晰的结构下讲他独特的小说观。这次来,为的是2003年的作品《聆听父亲》。这是一本生活笔记,属于他的作品里较新但不是最新的,出版社看重的是这个令读者更感亲切的切入点——世纪文景出版社将以作家本人为线索,在接下来的3年出齐张大春的作品。几十年来,张大春在台湾的标签很多,但这次他期盼有机会拆掉所有标签出版他的书。
1997年的除夕夜,张大春的父亲意外摔倒,从此再没站起来。当时父亲对他说:“我大概是要死了,可也想不起跟你交代什么,你说糟糕不糟糕?”之前两年,张大春赋闲在家,每天读书、读帖、写旧体诗,40岁了还跟父亲拿零用钱。他是家里的独子,父亲曾经对他讲:“如果你考不上大学,没有工作,我养你到老。”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张大春的文字和人总是透出随遇而安、不急不躁的气息。“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就是我结婚了。本来我是那么一个不可能结婚的人。”张大春说。
父亲的一跤把张大春摔醒了。从小听父亲讲述家族故事,在父亲生命进入末期、孩子生命即将开始的时候,开始了《聆听父亲》的写作。“它将被预先讲述给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听——在巨大无常且冷冽如月光一般的命运碾过这个孩子之前,这个不存在的孩子将会认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的父亲……”那时张大春正在美国参加一项国际写作计划,他在1个月内写了5万字。1998年底,大儿子在他父亲生日那天出生,张大春没法再写下去,“因为第一句话是写给尚未出生的儿子的:‘我不认识你……’看到他在我怀里哭闹,我就没法再假装不认识他了”。书搁置了5年,直到第二个孩子都出生了,他才又继续写下去,“咬着牙写,不过可以明显看出来,后面那个‘不存在的孩子’出来得少了”。
对山东老家念念不忘连母亲都嫌他絮叨的父亲,以“牛肉馅得放大葱”为家规的曾祖母,千里寻夫、倔强而朴实的母亲……故事素材来自家人的口口相传还有六大爷写的《家史漫谈》。书的开始,像一个父亲对小孩子娓娓道来,也不觉得这位作家有什么特别,但到了他写给父亲洗澡的片段,一股原始的泥沙俱下的叙述滚滚而来,从文雅的腔调突然就飞到了生猛和顽劣,张大春在其中自由自在地游走,过渡得不留痕迹。李锐说:“如果你多看一些台湾作家的作品,就会发现,作家有一种大致相同的腔调,大家都那样写,你会发现为什么台湾的张大春在那个腔调的核心里。他在那个腔调的浸泡之下,他又能够拔出那个腔调,而直接让自己的形而上和高雅,深深地扎根在所谓生猛和粗犷的叙述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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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的作品《春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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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过一份张大春和阿城发表在1994年《联合文学》上的对谈,两个人同样是杂学百家,博古论今、谈天说地,那时张大春已经是台湾地区重要的作家。从1976年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开始,张大春成了一个他自称的“义无反顾的文字工匠”,创作稳定而风格多变。他的写作最早受朱天文、朱天心姐妹的父亲朱西宁的写作影响,大学时,交到了高阳这个好朋友。张大春的写作天赋是不言而喻的,他觉得所谓天才就是“不费力”,于是也成了众望所归的对象,大家希望看到他能写出一部掷地有声、有大气魄的作品。“我也不是特别反对这个东西,但有些想避免,比如我的老师总希望我见证一个大时代。但我一直相信‘众望所归之处,必有不堪之事’,我一直没有什么大志向。”
《刺马》写于1986年,《欢喜贼》是乡野传奇小说,他最畅销的书是1992年的《少年大头春生活周记》系列。60万字的《城邦暴力团》写于跨世纪,历史跨度大,算是呼应师友们对他的期待。而他自己最爱花时间的事是写旧体诗,从声律、文字和朴学的角度,来研究怎么遣词造句,怎么经营意象,怎么发展节奏和结构,怎么发展音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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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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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聆听父亲》的时候,耳边听到的是作者山东味儿的普通话,诸如“之乎者也上头唬得人心里嘀咕,柴米油盐上头怵得人心里发慌”,而实际上张大春说一口标准台湾地区国语,生活总是给你这样的错觉。他的声音浑厚,他有一份在电台的工作,做一个说书人。他讲《七侠五义》、“三言二拍”、《江湖奇侠传》,还讲了自己的《城邦暴力团》。另外有4年的时间,每天早上他自己写3000字的说书稿,“比如这天早上我想讲‘一捧雪’,我就查它的典故,往往这典故写着,又冒出许多别的线索”。最早,张大春在乡下的家有一个藏书3万本的书房,后来搬到城里,有了小孩,书房的书精减到7000本。这样的关于古代知识典故的文字他写了200万字,存在电脑里,不知道日后能派何用场,也许串到小说里。张大春“卖弄”他的博闻强记,采访过的人里,只有他对我这个奇怪的姓说出一大串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典故。
张大春说书,也影响了他对中国小说传统的思考。曾经,高阳对他说:“我们现在写小说,比不上人家说书人。”他在北京师范大学做了《我所继承的小说传统》的演讲,强调的一个主要观点是:“五四运动以来,中国作家写的小说都不是中国的小说,都是用汉字写的西方小说。”现在的作家都是个性独立的作家,写个性独立的作品,相对于古代作家,他们的作品更多带有个人的印记。“一看知道是阿城的小说,一看知道是王朔的小说,作者活在作品里,不是说不好。不过要说的是中国古代的小说,你是感觉不到作者的存在的。中国的小说来源于几个叙述传统里:第一个是史传,中国的史家会为了获得现场感操纵笔法,我们承认的正史材料,打从一开始,就有虚构的成分;第二是说部、章回和书场,它不是个人的,就像那种圣经故事一样;第三是笔记,这是还没有开发的一种风格,古代文人记点山川和风土八卦。”读笔记小说读多了,张大春经常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酸气,因为写作者多是失意或赋闲在家的官场知识分子,心怀“舍藏、用行”的衷心,自然有很多不平。“可能这种集体焦虑,或者自卑和不安,也极有可能透过笔记的写作传统,在悄悄地撼动文学表现或者叙事内涵的重大意义。”张大春说。
在讨论会上,阿城对继承中国小说传统的说法提出了他的观点:“《佛经》引进得太久,我们都以为是自己的一部分了;《圣经》的中文译本很朴素,其实反映出了白话文的探索;还有后来的五四运动。这样历史地来看,我不会焦虑。需要警惕的反倒是‘民粹’倾向。”一个主流我们是很难逆转的,整个世界都在一个现代化的过程中,包括文化。对此,张大春说:“我所说的继承中国小说的叙述传统,指的是作者可以从头放弃掉许多现代小说的某些习惯,比如放弃作品主要情节必须来自于独创的这个理念。也许从头到尾都是在复制一个说唱艺术里的一个小片段,或者把它放大,或者重新把笔记小说里的内容编织成有机性的。立意并不是说取消现代小说,而是回到原来被我们称之为可以丢掉的东西,再进去泡一下。”
张大春2006年的作品《春灯公子》就是一个书场式小说,这是他“春夏秋冬系列”的第一部,另外3本是《战夏阳》、《一叶秋》、《岛国之冬》。最后一本刚刚在香港地区出版,他用现代手法重写了一遍袁枚的《子不语》,讲一个员外家的孩子从山上掉下去,魂魄附到千里之外的一个大老粗农民身上,醒来以后对周围环境不适应,千里寻回家,而家人不认他。最后,他给这部小说加了一个现代性结尾:农民回到他掉下山崖的地方,落下眼泪,他伸手擦泪,又摸到那令他感到陌生的胡子茬。有一个现代性的顿悟在里面,凝固在“我是我,我已经不是我”的永恒的吊诡上。
《聆听父亲》被贴上“乡愁小说”的标签,而张大春本人对乡愁的看法显然比他说的“怀着无比天真和热情的乡愁”的作家更不拘囿于政治地理的范围上。“Nostalghia即被深化得很厉害,又被误解得很厉害,回到原初从字面上看,它原本是一个民族的共通记忆,中国人从头到尾都在误用‘乡愁’这个词,又在扩展这个词。韩熙载诗说:‘我本江北人,去做江南客。还至江北时,举目无相识。清风吹我寒,明月为谁白。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比较能说明我的心情。人不能吊在单一的乡上,不能把你成长的乡当做唯一的乡,也不能把你生活经历的乡当做唯一的乡,把所谓文化历史当做唯一的乡。中国人总喜欢在这个题目上整顿一种失落感和疏离感。”■ 张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