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弥尔顿诞辰400周年
作者:薛巍( 伏尔泰 )
诗人弥尔顿
在《失乐园》的高潮部分,获胜的撒旦处于狂喜中。他不仅从地狱中逃了出来,还跑到伊甸园引诱夏娃尝了智慧果,败坏了亚当纯洁的品格,他还打通了一条地狱和地球之间的道路,让他和他的部下可以自由通行。但当他宣告胜利时,他听到的不是部下们的欢呼,而是谴责他的声音。他发现他的双腿扭在了一起,胳膊缠到身体上去了,他跌到地上,像其他堕落的恶魔一样,受到上帝的惩罚,正在变成一条扭动的蛇。像荷马用诗歌叙述特洛伊战争、维吉尔用诗歌讲述古罗马帝国的故事一样,弥尔顿用诗歌阐述了基督教神学和《圣经》的故事。
《失乐园》出版后的30年间,出现了多个带评论和注释的版本,出版后的50年间,出现了7部弥尔顿的传记。弥尔顿于1674年去世。桂冠诗人约翰·德莱顿曾打算把《失乐园》改编成歌剧,但制作人想不出该如何处理亚当和夏娃的裸体。《失乐园》影响了18世纪诗歌从韵体到白体无韵的变迁,后来的浪漫主义者非常喜欢弥尔顿宏大的叙事风格和他塑造的撒旦魅力形象。但到了20世纪,他的声誉陡转直下,艾略特和列维斯对他嗤之以鼻。在美国一些大学,他仍然很重要,因为在那里新教传统仍是很活跃的力量,但他的神学诗歌却已经过时了。《纽约时报》说:“在弥尔顿诞辰400年之后的今天,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失乐园》一度是英语世界的文学和宗教经验的核心部分,但由于它对《圣经》阐释的关注,由于它高度的诗歌技巧,如今它已经被边缘化了,无法立刻吸引读者,使读者在它面前屈服。”但《每日电讯报》上一篇文章指出:“也许随着我们进入一个跟他的时代类似的时代——极端主义政治跟强烈的宗教信仰相遇,自由的限度和言论自由引起了争议,他的时代就又要来临了。”
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说:“弥尔顿在经典中的地位是永久的。作为一位新教诗人,弥尔顿会对如今人们将《失乐园》解读为最吸引人的科幻小说感到十分不快。我经常重读此书,总是为那诧异和惊奇而感慨,为弥尔顿成就的陌生性而激动。《失乐园》的不同凡响在于其不可思议地融莎士比亚悲剧、维吉尔史诗及《圣经》预言三者于一体,《麦克白》中的恐怖病态与《埃涅阿斯记》中的噩梦体验,以及希伯来《圣经》中的独断权威等相互融合。这种融合可以让任何文学作品堕入九层地狱,但眼盲并遭到政治失败打击的弥尔顿却是不可摧垮的。西方文学中也许没有比这更成功的宏伟想象。”
但《失乐园》中对撒旦的想象也会引起一些审美观很传统的人的反感。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中写道,老实人看见一部《弥尔顿诗集》,便问波谷居朗泰,在他眼里,弥尔顿是否算得上大人物?波谷居朗泰说道:“谁?他吗?这野蛮人用生硬的诗句,为《创世记》第一章写了十大章注解;摩西明明说上帝用言语造出世界,那俗物却教弥赛亚到天堂的柜子里,去拿一个圆规来画出世界的轮廓!我会把他当做大人物吗?什么罪恶与死亡的结合,什么罪恶生产的毒蛇,只要口味比较文雅一些的人都会看了作呕。他描写病院的长篇大论,只配筑坟墓的工人去念。这部晦涩、离奇、丑恶的诗集,一出世就叫人瞧不起。”老实人听了这话大为懊丧:他是敬重荷马,也有点喜欢弥尔顿的。
( 弥尔顿 )
布鲁姆的论述侧重的是《失乐园》的文学价值,但该书还有深厚的精神内涵。1652年,弥尔顿失明了,他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也不幸去世。他又娶了一位妻子,但不到两年,他的第二任妻子和女儿又去世了。不久查理二世复辟,他的所有希望都破灭了,他遭到嘲弄,被关进监狱。兴高采烈的敌人认为他的失明是上帝对他的惩罚。也许连遭不幸使得弥尔顿开始反叛上帝的不公,但《失乐园》不是简单站在魔鬼或者上帝一边,相反,弥尔顿根据他的从政和日常生活经历,反思了复仇、背叛的诱惑、对自由永不停息的追求和在这个堕落的世界上我们能够希望什么等主题。
弥尔顿认为,受到引诱吃了禁果,人类由于这次堕落而失去了天堂,但对善与恶的认识,使人类超越了原先的层面,达到了与上帝更相像的阶段。这跟黑格尔在《小逻辑》中的论断一致:“哲学是认识,也只有通过认识,人作为上帝的肖像这一原始的使命才会得到实现。”所以弥尔顿对被驱逐出伊甸园的描述并不是身心极其痛苦的景象——“他们垂落下出自天性的眼泪,但很快拭去,世界呈现在面前。”
( 哈罗德·布鲁姆 )
自由与责任
弥尔顿曾写下多部激昂的宣传册,是自由的倡导者和皇权的怀疑者。1642年,他娶了一位来自保皇派家庭的17岁的少女,婚后不久她就弃他而去,他的公开反应是写下了一部赞同离婚的宣传册。弥尔顿还勇敢地挑战有关出版许可的法令,写了论出版自由的小册子《阿留帕几底卡》。美国政治学家乔治·萨拜因在《政治学说史》一书中说:“弥尔顿的《阿留帕几底卡》和密尔的《论自由》是以英语写就的为自由所做的最经典的辩护。”
弥尔顿把自由分成两部分:世俗的自由和基督的自由,一种是行动的自由,一种是精神的自由。世俗的自由是政府不应干涉的、强调个人独立选择的自由;基督的自由是“一种不能用武力来获得、也不能被武力夺走的自由。自由应该是这样的,它萌发了虔诚不二、公正不倚、节制克己”。
世俗的自由是消极自由,基督的自由是积极自由,“一些人也许确实是自由的,但他们可能仍然是奴隶,当他们不能恰如其分地使用他们被赋予的消极自由的时候。当他们对是非浑然不知之时,即如果他们认为权力意味着暴力,尊严即骄傲与傲慢不逊时,他们就成了奴隶。如果他们在奢华中失去镇静,迷失了自我,被欲望而不是理智支配,他们就成了奴隶,成不了自我的主人”。基督的自由强调的是寻求真理的自由,它是人的尊严和美德的体现。但是如柏林所说,积极自由的观念也会推导出一些危险的政治观念:弥尔顿在《为英国人民声辩》一文中就说,只有少数人渴望自由,只有少数人才能运用这种自由,多数人宁愿选择公正的主宰。
另外,弥尔顿把自由看做通向真理的方式。他虽然是自由的提倡者,更是一名虔诚的教徒、一个热情的宗教作家。他认为“真理与谬误的角力”不是和平多元的交流,而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所以言论出版自由只是基督徒的自由,而非异教徒的自由,天主教徒、无神论者、渎神论者便不配拥有这种自由。言论出版自由保护的对象是探索真理的严肃的书籍或小册子,那些低俗的出版物、诽谤性言论则排除在外。
有学者指出,弥尔顿关于自由的论述中有非民主倾向,但他关于责任、人格、美德的论述仍然富于启迪。按照英国的自由传统,议员在议会享有讨论国事和言论自由的特权,普通法只禁止诽谤性、渎神性和颠覆性言论。弥尔顿在三个方面扩展了这个传统:把参政议政的主体从议员扩展为社会精英;把言论推广至出版;将言论自由的范围由议会内部扩展至全社会。也就是说,应该把政治权力交给愿意为公众服务的贤达之士,他们不把公共服务看做是夺取权力、获取地位或积累财富的阶梯,而是看成神圣的职责。弥尔顿相信,跟权力相比,责任更为重要;在自由之中,公民自由比个人自由更能彰显美德。
弥尔顿向往的是罗马式的辉煌:国家的光荣与个人尊严的统一。对具有美德的精英人物来说,应该运用自由为共和国服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弥尔顿在《阿留帕几底卡》的题词中引用了古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德斯在《乞援人》中的诗句:“真正的自由,是生来自由的人,有话要对公众说时,便能畅所欲言。能说又愿意说的,应该博得高度赞扬;不能说也不愿说的,尽可保持缄默。在一个国家里,还有什么比这更公正的呢?”■ 弥尔顿400诞辰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