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罗马皇帝的自我修养

作者:薛巍

​一位罗马皇帝的自我修养0( 柏拉图(左)和亚里士多德 )

奥勒留其人

奥勒留在刚刚20岁的时候,便接受了斯多葛派的严格的思想体系。斯多葛派的理论教导人们要做到让身体听命于心灵,让感情服从于理智;要把高尚的品德视为唯一的善,把道德败坏视为唯一的恶,一切身外之物都无足轻重。奥勒留的经历表明,一个人可以这样度过一生:正直、关心他人,并且同时从不追求俗世的成功或寻求社会对他的报偿。

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说:“奥勒留对自己严厉,对别人的缺点却十分宽容,对全人类公正而仁慈。他甚至曾屈尊在公开场合做过哲学报告。卡西乌斯在叙利亚发起一场叛乱,后来他自杀了,这竟然使奥勒留非常失望,因为这让他失去了一个能使仇敌变成朋友的机会。他对战争十分厌恶,认为它是对人类天性的屈辱和摧毁,但在必须进行正当防卫的时候,他却无所畏惧地接连8个冬天在冰封的多瑙河岸边亲自冒着矢石作战,直到在那严酷的气候中他的虚弱的身体终于不支而倒下。在他去世100多年后,仍有许多人在家中的神龛中供奉着他的雕像。”

可惜,奥勒留的儿子令人发指的罪恶行径给他父亲纯真善良的品德蒙上了一片阴影。奥勒留曾找了许多有学问、品德优良的人来帮助他,开阔年轻的康茂德的胸怀,纠正他日益发展的恶习,使他能不致愧对他即将继承的皇位。“但教导的力量一般是很少能真正发挥作用的,只除了对一些生性正派的人,但对那些人这类教训又几乎是多余的。一位严肃的哲学家一篇不合口味的训词,一个浪荡公子哥儿只需轻轻咕哝几句,不用一分钟便全给抹去了。一个文明的时代的影响和煞费苦心的辛勤的培育,在康茂德粗野、残暴的头脑中没有留下丝毫希望求知的印记。他可以说是罗马皇帝中对求知丝毫不感兴趣的第一人,连尼禄也在音乐和诗歌方面颇有造诣。康茂德从很小的时候起,便表现出一种厌恶一切理性的或高雅的东西的情绪,而对一般俗人的爱好——马戏或运动会、斗剑及捕猎野兽无比喜爱。”

奥勒留虽然同时是皇帝和哲学家,但他不是柏拉图所希望的“哲学王”。因为他的哲学和他的王位没有直接的联系,他不是以他的哲学来统治他的国家。他的王位为他的哲学提供了一个思考的背景,但并不是他的哲学为他的统治提供智慧。《沉思录》不是他的事功的记录,也不是他对罗马社会政治、经济、军事的考察,而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对人生的感悟和对人生意义的思考,思考应该怎样做人、做事。他的思考远远超出了政治治理的范围,书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心灵的宁静、神灵、死亡、宇宙等概念。《沉思录》得以传世,并非因为他是皇帝,而在于他的思想的吸引力。

​一位罗马皇帝的自我修养1( 《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爱德华·吉本 )

宇宙、本性和命运

斯多葛派认为,对一个人来说,好生活就是依照人的本性的生活,而他们强调的是人的本性中理性的部分,所以人生意义就在于实现其理性的能力而不是享乐。“早晨当你不情愿地起床时,你要这样想:难道我是为了躲在温暖的被子里睡眠而生的吗?你的存在是为了获取快乐,而全然不是为了行动和尽力吗?你没有看到小小的植物、小鸟、蚂蚁、蜘蛛、蜜蜂都在工作,有条不紊地尽它们在宇宙中的职分吗?你不愿做一个人的工作,不赶快做那合乎你本性的事吗?”

​一位罗马皇帝的自我修养2( 奥勒留铜像 )

人在用理性来指导他的生活的过程中可能会遇到一些超出理性所能控制的不幸的情况,比如疾病、财力不足或者外敌的入侵,“如果我们愿意,命运将引导我们;如果我们不愿意,命运将拖动我们”。但奥勒留说,即使如此,仍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你按照你的理智本性生活,人总是能够保持心灵的宁静、自由和井然有序,因为“所有的事物都是按照宇宙的本性发生的”,一切与宇宙和谐的东西,也与每个人和谐。“你的行动不要迟缓呆滞,你的谈话不要缺乏条理,你的思想不要漫无秩序,不要让你的灵魂产生内部的争纭和向外的迸发,也不要在生活中如此忙碌以至没有闲暇。”摆脱了激情的心灵就是一座堡垒,即使有人要杀死你、诅咒你,也不能阻止你的心灵保持纯净、明智、清醒和公正,好人是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一个人的邪恶行为接触不到你。肉体上当然是会受到伤害的,而内心的感受是可以改变的,“我是不幸的,因为这件事对我发生了——不要这样想,而是想我是幸福的,虽然这件事发生了,因为我对痛苦始终保持着自由,不为现在或将来的恐惧所压倒。记住在任何可能使你烦恼的场合都采用这一原则,即这并非是一个不幸,而高贵地忍受它却是一个幸运”。

对人来说,一件命中注定、迟早要到来的事情就是死亡。理性的存在应该以一种欢乐的心情等待死亡,把死亡看做只是组成一切生物的元素的分解,“如果一个人观察死亡本身,通过反省的抽象力把有关死亡的想象分解为各部分,他就将把死亡看做不过是自然的一种运转。如果有什么人害怕自然的运转,那他就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一位罗马皇帝的自我修养3( 伊壁鸠鲁 )

在斯多葛派看来,自杀是正当合理的,一个有德的人的生活不会仅仅因为被延长而变得更加幸福或更有德,一旦已经达到了顶点,即使活得更长也不能获得更多的幸福。因此斯多葛派相信,在某些条件下,自杀是从生活中“理性地离去”。一些罗马皇帝曾尝试使元老院议员更依附于帝国的恩宠,但这些议员按照斯多葛派的学说,坚持要保持对外在条件的独立,当他们的独立性变得为皇帝们无法容忍时,他们不会等待受到惩罚,而是首先自杀了断。“看一看在你之后的无限时间,再看看在你之前的无限时间,在这种无限面前,活三天和活三代之间有什么差别呢?五年或三年对你有什么不同呢?正像一个执法官雇用一名演员,现在把他辞退让他离开舞台一样,演员说他还没有演完五幕,只演了两幕,但是在人生中三幕就是全剧,因为怎样才是全剧取决于构成这个戏和解散这出戏的原因的人,而不是取决于你,所以满意地退场吧。”

斯多葛派还以人的理智本性为人类的团结提供辩护:每一个分享了理性的存在也以同样的方式倾向于它同类的存在,它愿意与和它同类的东西结合或融合,所以会有政治团体和友谊、家庭和公众集会,以及战争、谈判和休战。“我的本性是理性的和社会的,就我是安东尼来说,我的城市与国家是罗马;但就我是一个人来说,我的国家就是这个世界。对人来说,由于他们有理性,你要以一种友爱的精神对待他们。古代斯巴达人在举行公共庆典时常常为陌生人在遮阳棚里安排座位,而他们自己则在无论什么地方坐下。”所以斯多葛派在实践中能够成为可靠的公仆。

​一位罗马皇帝的自我修养4( 中文版《沉思录》 )

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特伦斯·欧文在《古典思想》一书中说,斯多葛派的学说后来成为古典世界中最具有持久吸引力的哲学体系,因为斯多葛说不赞同或依赖一个特定的社会或政治结构,像亚里士多德的伦理理论就依赖于城邦体制。斯多葛学派也并未被与任何社会结构中的特殊地位等同起来,它可以吸引非洲人、意大利人或叙利亚人,可以吸引皇帝、官僚、将军或奴隶。“斯多葛学说不停地发展,变得越来越复杂、综合与可信。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伊壁鸠鲁从未能驾驭如此之多的东西,斯多葛派在哲学上的后继者们也没有产生出更包罗万象、更系统分明的学说。”斯多葛派圣贤的责任感、对他人的关心、他们的坚定忠贞、相对于外部环境的独立性、摒除了非理性冲动的自由,提供了一种世俗的道德理想,它深刻地影响了斯宾诺莎和康德等后世哲学家。■

​一位罗马皇帝的自我修养5( 伊壁鸠鲁 ) 自我皇帝一位罗马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