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弗拉门戈的卡门

作者:孟静

跳弗拉门戈的卡门0( 2003年9月,在塞尔维亚演出的实景歌舞剧《卡门》,将弗拉门戈、马术、戏剧、地中海民歌融为一体 )

弗拉门戈

我们有幸看到两场弗拉门戈表演,也许它不是最纯粹的,并非私人场合,在我们极力强调“人挤人的!小酒馆!全是本地人!”这诸多要求之下,一次是风雅的酒庄继承人隆重推荐的餐厅,巴塞罗那第一家有舞台的表演场地,上世纪60年代就是弗拉门戈剧场。第二回是真正的小酒馆,舞台局促得安放不下全体演员,他们甩开动作时仿佛要扑将过来。

餐厅的名字叫Palacio de Flamenco,酒单上有几种价格:只看表演20欧元(包括一杯酒),开演前才买票,15欧元一张,如果加上全部正餐是70欧元。实在是个相当实惠的价格,那正餐丰富得让人长5公斤肉,而之后的表演,愈发值回票价。

中国人印象里,弗拉门戈的灵魂是女演员,比如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幕式上翩若惊鸿的中年女舞蹈家,看过资料才发现,刚达斡尔(歌手)才是叫人为之一颤,弗拉门戈不是舞,根本是以歌为主。而在西班牙这两场表演里,歌手和男演员各擅胜场,女性是配角。据说马德里有一位极其潇洒的小伙子,他一跳弗拉门戈台下就有女人晕倒。我们看到的小伙子都一般,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倒是让我们这些外国人惊叫连连。

现代弗拉门戈分为cante(歌)、toque(琴)、baile(舞)三部分,先有民歌,上世纪50年代为了外国人的需要增大了舞蹈的部分,《卡门》这样的“弗拉门戈歌剧”至今被一些艺术家认为是假冒的弗拉门戈。之所以要固执地避开游客,因为只有小场地才能听到弗拉门戈的真正民歌。后来采访到的Palacio de Flamenco弗拉门戈舞团的经理在面对我们“谁是弗拉门戈的灵魂”这种伪命题时,很官方地回答:“歌舞密不可分,那是双重的灵感。”

跳弗拉门戈的卡门1( 伊娃·耶拍贝恩娜 )

歌手通常是一个老头,我们看到的那个酷似毕加索,光头,站在暗处,平地一声嘶吼,像所有文献里描述得那样,老头有神奇的魔力,即使你根本不知道他唱的内容,也会被他沙哑、原始、直接的声音震撼。歌词是简单的重复,据说大部分和生死有关,歌者被深深的悲伤笼罩,他的沉痛使你除了专心聆听,没法在那时吃饭或做些别的什么。采访中得知光头歌手叫洛洛,他那天演唱的是关于爱情的悲剧,该剧团的作词作曲莎拉是个20出头的姑娘,她写的歌词有四类,三悲一喜,节奏基础建立在吉卜赛游吟曲上。这种悲伤或许和吉卜赛人的境遇有关,他们的群居与游牧生活在欧洲各国遭到排斥与驱逐,“二战”时,希特勒把50万吉卜赛人送入集中营杀害,历史却只记录了犹太人被残害。1979年,吉卜赛人才得到联合国的承认,正式成为一个民族。所以这被称为深歌的演唱方式不是欢乐的庆祝,而是颠沛感伤。

深歌分为四段,歌词是诗。加西亚·洛尔加是最负盛名的诗人。“吉他,开始哭泣。黎明的酒杯,在破碎。”极简主义与哀伤主题的结合,“在很长时间里,西班牙的大多数老百姓是不识字的,可是深厚的俗文化在民间积淀……吉卜赛人和摩尔人的加入,是西班牙诗歌最重要的元素。至今还有人为弗拉门戈是吉卜赛人还是摩尔人所创立争执不休,从它的气质来看,当然与占卜为生的游牧民族更接近。但也有人提出:吉卜赛人遍及欧洲,为什么只有西班牙才有弗拉门戈?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安达卢西亚的热气才能熏腾出这样的热舞,“安达卢西亚和吉卜赛,是载着弗拉门戈的两个车轮”。

跳弗拉门戈的卡门2( 也许很多人并不理解弗拉门戈,然而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它的美 )

洛洛一唱三叹后,照例有几位穿着鱼尾大摆裙的姑娘和她们的男舞伴的群舞,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很注意控制身体摆动的青年,他面无表情,动作更接近踢踏舞。然后,灵魂上场了。一个完全不像西欧人的中年男人(我们坚持认为他有吉卜赛血统,后来一问果然是世家)一身白西装,红色锦缎衬衣,像是我们80年代电影中的港客,身体也微微发福。他和洛洛的互相致意,一唱三合,仿佛朋友送别,而后是大段的独舞。弗拉门戈无非是那几个简单的动作,脚步灵活,上身维持挺立,双手举起,可是他跳得非常用心,你会忽视他的技巧而看到感情。激情处,他头一扬,大片的汗雨飞甩出去,那汗是成排的,他每次头一扬就是一排汗,身体里的水全部奉献了。在这个缺水的国家,白水的价钱比可乐贵,看到他这样不吝自己的水分,观者会有一种感动。他叫安东尼奥·托里奥,来自塞维利亚的弗拉门戈家庭,母亲是舞者,他从13岁起就和姐姐在拉脱维亚跳舞,今年已经51岁了。每天要跳两场,白天还要练习3个小时。吉卜赛人常被认为是随性、懒惰的民族,可弗拉门戈并不适合懒惰的人。

酒馆里的主角是一位面容瘦削的男人,算不得英俊,但一看就是跳舞的,身材像小白杨一样。他的动作脱胎于斗牛,大开大合,表情始终严肃,紧抿着嘴。这次压轴的不是技巧纯熟的这位男子,而是一个至少有四五十岁的女人,有点臃肿,腹部有赘肉,长相可以说丑陋,看到她上场,我们有少许兴奋。早就被叮咛,弗拉门戈最不要求人的外表,真正的高手是人过中年,经历过大起大落的舞者。洛洛和安东尼奥就是这样,感情的表达远胜于技巧。果然,这个女人没有炫技,和前面暖场的那些笑嘻嘻的姑娘不同,她一脸冷酷,好像胁肩媚笑和冷冷地只为自己而跳是区别好坏的标准,弗拉门戈从不讨好观众。也有一种论调说,悲伤不是弗拉门戈永恒的主题,快乐是很常见的元素。不过似乎观众们更青睐不取悦的表演者,每逢此时,掌声格外热烈。听懂的人告诉我歌词大意是:“不管多么艰难,到处流浪,至少还有我的床,和床上的伴侣。”

跳弗拉门戈的卡门3( 每年1月至6月是西班牙南方大城塞维利亚的春会,美丽的塞维利亚女郎穿着传统的多层荷叶边弗拉门戈舞衣,赶赴一场又一场的欢宴 )

弗拉门戈的女领舞经常是些青春不再的女人,她们的共同点是巫气十足。我们在Palacio de Flamenco提出采访时,经理人极其实诚地叫来所有演员和幕后,呼啦啦二十几号人,把我们都窘住,不知向谁问话。白西装的安东尼奥是主要受访者,其他的年轻孩子在旁边调皮地教我的同事打拍子,当我问到谁是他们心中最棒的舞者时,大家七嘴八舌,经理人把西班牙语翻译成英语告诉我们:这些极其复杂难念的名字说的是两男两女,最大的70岁,最小的45岁,弗拉门戈是红菱艳,可以跳一生。

跳弗拉门戈的卡门4( 尊崇大师,甘拜下风 斗牛是世界上最难的职业之一,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对斗牛大师特别敬仰。斗牛士中能成为大师的比例非常低,估计1000人当中才能出1位,随之而来的当然是财富和荣耀。 那些没有成为斗牛士的人往往变成插镖手,或者是斗牛士的助手,他们尊称斗牛士为“大师”,因为斗牛士成功了,而他们失败了。 )

西班牙弗拉门戈舞剧团的经典剧目就是《卡门》,可奇怪的是,西班牙人对比才和梅里美一点也不感冒,当我们提到去看看卡门所在的卷烟厂时,他们总是平静地说:“那是法国人写的,我们不清楚。”这和他们的一贯热心并不相符,热爱西班牙的华盛顿·欧文说过,西班牙人有趣的习惯,是你称赞他家里的任何东西,他马上会斩钉截铁地要送给你,也预知你理当谢绝。在西班牙问路,行人永远会喋喋不休,即使他不知道,也要给你指条错的。

或许这样经典的形象被两个法国人占有,不是他们乐于见到的。不过在塞维利亚的斗牛场对面,有一尊卡门塑像,因为小说里她与斗牛士偷偷约会,被情人唐·何塞流着泪杀死。那所卷烟厂现在是塞维利亚大学,我们实地考察过,一幢巨型长方石砌建筑,依然镌刻着19世纪卷烟厂的字样。其实应该叫雪茄厂,当时是塞维利亚的支柱产业,有5000名女工。波希米亚女子在黄昏中走过来,“红裙子,有很多破洞的白丝袜,摩洛哥红皮鞋,裸露着肩膀,衬衫上是金合欢,嘴里也衔着一枝金合欢”。如今的大学只有叼着烟的女生来来往往,这其中应该没有吉卜赛女人。其实卡门外表也不像吉卜赛人,梅里美也提出过这种质疑,除了眼睛,她太过美丽,吉卜赛女人不都是叶塞妮娅和爱斯梅拉达,她们中的大多数相貌平庸。卡门把盆子打碎做响板,在桌上扭动着曼妙的身躯,一下子摧毁了士兵唐·何塞的一生。

吉卜赛人在欧洲人眼里是一盘散沙似的怪人,他们隐瞒身份,当我们询问舞团成员里谁是吉卜赛人时,他们都婉转地回答自己是“安达卢西亚人”或“加泰罗尼亚人”。西班牙人告诉我们,吉卜赛人不像我们想象的还以占卜、卖艺、偷窃为生,他们中有一些体面人,做上了白领之类的工作。在巴塞罗那大教堂,我的同事在外等候时,一个女人送给她一朵花,为她别在衣领上,这时有好心人提醒她:“小心你的包,她们是吉卜赛人,会趁你不备下手。”那女人咻地一下没了,这一幕好像卡门惯使的伎俩。

吉卜赛人被传说来自古印度,那些跳弗拉门戈的女人的确不是白种人,面貌身段都非常接近南亚人,她们青年时代就发福,十二三岁结婚,从不与外族人通婚。澳大利亚科学家研究了他们的染色体和DNA后发现,他们有共同的单倍组,且是亚洲人特有的。和其他国家一样,西班牙会给吉卜赛人提供廉租房,以免他们坐着大篷车游逛,或是住在纸板房里,成为都市中的村庄。可他们会拆了房里的电灯、浴缸等现代设备,捣成破烂的样子,再心安理得地住进去。我怀疑歌手洛洛和舞者安东尼奥是吉卜赛人的根据是,他们在全世界演出,甚至来过中国的北京、上海、长沙,在Palacio de Flamenco也只表演两三个月,就必须要换地方,安东尼奥说:“流浪是我们的宿命。”这分明是吉卜赛人的口吻。

我们看到的应该不是最纯粹的弗拉门戈舞,纯粹要用纯粹来坚守,那些在窑洞里给日本游客跳舞的吉卜赛人中总会涌现出几位巨匠,但他们在给外人表演时从不卖力,而这种舞蹈需要的是感情。弗拉门戈与斗牛是西班牙两大国粹,游客必然踏访,它的商业化在所难免。Manuel de Falla 和Federico Garc a Lorca等大师对弗拉门戈抱有一种恐怖的观念,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弗拉门戈应该是一种仅限于安达卢西亚少数人的艺术,而不是一种可交易的商品。这种对失去所谓“纯正性”的担忧驱使他们于1922年在格拉纳达组织了第一届弗拉门戈演唱大赛,对参赛者唯一要求是初出茅庐的本地人,但不能是已在咖啡馆登台演出过的职业歌手。大赛组织者并没能达到目的,尽管他们做了种种努力企图将弗拉门戈归还给安达卢西亚人。

如果想看到不加修饰的弗拉门戈,必须和吉卜赛人成为真正的朋友,而这是一项多么艰巨的任务呵!■ 弗拉门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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