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达利的世界“血比蜜甜”
作者:曾焱( 达利指导学生作画,摄于1976 )
从巴塞罗那开车到费格拉斯的达利戏院博物馆,用了将近两小时。小城离法国边境只有15公里,十几分钟车程。没等走进达利的神奇世界,在博物馆外的加拉-萨尔瓦多·达利广场吃午餐,先被3座重复的雕像迷惑了:除了用轮胎做成的底座高度不同,这是3个一模一样的古典石膏像,像一串回声,在广场不同方位彼此呼应。这个沉思的长袍老头和达利有关系吗?向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请教,被告知那是19世纪法国人梅索尼埃(Jean Louis Ernst Meissonier)。梅索尼埃是达利最推崇的学院派画家,在19世纪法国画坛地位神圣,欧美旧贵新贵都曾以高价订购他一张画为荣。雕像并非出自达利,是法国雕塑家安东尼·梅尔塞1895年的作品,达利买来后做了局部修改,比如1979年他在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举办个展时曾把它们放在叠放的轮胎上展示,也就是今天广场上的样子。达利诡异另类,梅索尼埃以画风严谨闻名,属于画马先养马那种人,当年标新立异的马奈和库尔贝都和他水火不容,达利却以各种方式告诉人们,他最爱的画家是梅索尼埃。在广场中央那座雕像的底部,达利刻了一句话:没有加拉(注:达利的妻子)和达利,它不会在此地——被达利奉若神明的,其实还是他自己。
此地是费格拉斯,达利的故乡。1904年他出生在蒙图利奥路的一幢三层小楼里,帕梅尔广场的拐角处,父亲是个律师。这和毕加索的出生地很相似:有人情味的小城,面对热闹广场的小楼,父辈职业体面。楼被拆掉了,旧址上现在是座平房,还有一块纪念碑,1961年达利亲自参加了这块碑的落成庆典,对于这类授他神圣光环的仪式他一向来者不拒。达利和他的费格拉斯从灵魂到肉体都很亲密,1948年和加拉在美国躲避战乱8年之后,迫不及待要回到的地方不是让他成名天下的巴黎,而是费格拉斯。达利似乎并不喜欢巴黎,这是他和毕加索之间巨大的差异。爱伦堡曾说要让毕加索离开法国是办不到的,对于毕加索,西班牙和法国都是故乡,达利的现实故乡和精神故乡却永远只是费格拉斯,从上世纪40年代末期返回小城后他和加拉再没有离开过。1956年,达利为自己生活过的这两处地方做过一个比照:法国是世界上最富于理性的国家,而他萨尔瓦多·达利则出生于最疯狂而又最神秘的国度。他视巴黎为“理性丑怪”的中心,一切都混乱不堪。
但在上世纪20年代,巴黎是达利的向往,就像1900年的毕加索,1915年的米罗。布勒东在巴黎打出“超现实主义”旗号的1921年,达利刚被马德里圣费尔南多皇家美术学院破格录取,他学习古典绘画,17世纪荷兰画家维米尔在他眼里至高无上。1925年布勒东正式发表“超现实主义第一宣言”,达利在费格拉斯画出了自己的第一幅超现实主义作品《血比蜜甜》。他此刻正沉迷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他也即将因为煽动学生运动的罪名入狱并被皇家美术学院除名。1927年达利终于到了巴黎,拜访他崇拜的毕加索和米罗。两年后他正式移居巴黎,画风成熟,迅速成为超现实主义绘画的主将。在达利眼里,有无理性是凡夫俗子和天才之间的分界,缺乏理性才是上帝青睐的旷世奇才,所以他从未间断过把自己装扮成非理性的达利,《萨尔瓦多·达利的秘密生活》就是他为自己写下的圣经。达利在书中抛出弗洛伊德学说资助给他的往事细节,诱导了几乎所有的传记作家。我看过几本关于达利的书,作者们无不追根溯源浮想联翩,用那个从未见过的、7岁上就夭折的哥哥萨尔瓦多·达利来解释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天才和性格的形成,没人跳出达利为他们设置的圈套,因为那种玄妙和铺张正是多数读者期待的。“要想使产生于梦幻状态的无意识意象发挥其最大的潜力,就必须以完全有意识的方式来表达它们。”达利曾经这样阐释他对于超现实主义绘画的理解。这其实也是他对人生的注解,迷惑他人,必先迷惑自己,所以“血比蜜甜”。
眼前的剧院博物馆就是达利为后人制造的迷宫。等到走出他亲手设计建造的这座博物馆,参观者便接受了一个达利的达利。毕加索随意挥霍他的天才,达利从不舍得浪费他的天才。1954年,达利到意大利参加了在米兰皇家宫殿里举行的一次作品展,他朋友蒙特里拉伯爵买下这座宫殿用于各种展览让达利心动,他想起了费格拉斯毁于大火的市政剧院,觉得把那里建成一个专门展示自己作品的艺术中心很合适。1961年夏天,他向费格拉斯市政府说了自己的想法,表达完全是达利式的:他认为这座剧院的宿命就是成为达利博物馆,因为1919年他就在剧院的前厅举办过平生第一次个展。1964年,达利在接受美国《时代》杂志采访时宣布他的博物馆已经开始造穹顶,其实直到6年后的1970年,费格拉斯市政府才正式通过达利博物馆的工程提议。1970年10月博物馆终于开工,达利请来巴塞罗那毕加索博物馆的设计师拉米斯(Joaquim de Ros de Ramis)负责整座剧院的翻修。剧院博物馆是达利最后的杰作:1974年落成完工后,达利一直没有停止对内部展厅的修改和变动,直到他在1989年去世。
走进这个博物馆,我们感觉进入了魔幻和巫术的世界,难怪达利在布勒东将他开除出超现实主义团体之后会反击说,“超现实主义就是我”。到处都是蚂蚁、蟋蟀和木杈,流淌的时钟和提琴,还有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加拉。贵宾室的天顶画取名《风的宫殿》,达利和加拉并肩眺望西班牙安普尔旦大平原。另一幅天顶画中,达利和加拉的头颅消失在遥远的云层中。他制造了无数的达利符号,引诱后人破解。1982年6月10日,加拉病逝,达利摆脱不了失去妻子的痛苦,再也无法作画。他迁出同加拉共同生活多年的“波尔托·伊卡尔”工作室,把自己幽闭在剧院博物馆附近的普博尔古堡里面,几乎与世隔绝,直到1989年1月去世。
( 达利作品 )
( 不仅他的画,还有他的文章、演讲、行为以及他的打扮,都在展示他的“超现实主义”。此图摄于1976年 )
( 60年代的达利与妻子加拉 ) 蜜甜血比达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