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班牙的诗歌精灵
作者:王家新( 洛尔迦 )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影子裹着她的腰,
她在露台上做梦……
这是一首在“文革”后期曾唤醒了许多中国年轻诗人和文学青年的诗的开头,它的诗题为《梦游人谣》,它的作者是西班牙诗人洛尔迦。
这样的诗一读就会让人喜欢和迷恋,尤其是在那个年代,它那陌生而奇异的美,它对心灵的开启,任何力量也难以比拟。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就曾这样说:“读者在一首好诗撞击他心灵的一瞬间,便可断定他已受到了永恒的创伤——他永远都没法治愈那种创伤。这就是说,诗之永恒犹如爱之永恒,可以在顷刻间被感知,无须时间检验。”
洛尔迦的诗之于“文革”后期觉醒的那一代人,正具有这样的意义。这就是为什么它会在那个荒凉的年代悄悄流传,并成为“朦胧诗”的艺术源头之一的原因。
费特列戈·加西亚·洛尔迦(1898~1936),生于格拉纳达市郊的一个村镇,1914年入格拉纳达大学,先学法律,后改学文学、音乐和绘画。1919年他赴马德里学习,并很快成为马德里大学学生沙龙中的灵魂人物。他那伴着吉他或钢琴的诗歌吟唱,使年轻一代为之着魔。1921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他接下来的《深歌诗集》和《吉卜赛谣曲集》,则进一步把传统的抒情谣曲的韵律、现代先锋派的诗歌技艺和超现实主义的想象力完美地结合起来,为他赢得了更高更广泛的声誉。1927年他和朋友们为纪念诗人贡古拉的一系列带有先锋叛逆性质的活动,直接促成了西班牙诗歌“二七一代”的出场,他本人则成为那个激动人心的诗歌年代的标志性人物。1936年7月西班牙内战爆发,同年8月19日凌晨,洛尔迦被法西斯长枪党杀害,这位以一生来吟唱“爱、痛苦和死亡”的天才性诗人最终倒在了他歌颂的橄榄树林边。
洛尔迦的被害,使人们更真切、也更悲伤地听到了从他的诗中传来的爱与死亡的声音:
吉他琴的呜咽
开始了。
黎明的酒杯
破了。
——《吉他琴》
这位被死亡和暴力击中的诗人,从此成为诗的象征。从此,西班牙的美、西班牙的神秘和这位诗人联系在一起。
的确,这是一位“天启”的诗人。没有谁比他更接近声音的奥秘,这使他一开始就直接进入了诗歌。他天才性地发展和提升了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一带被称为“深歌”(cante jondo)的民间谣曲形式,他的诗,也是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热情而悲哀的人们所作;他的诗,正如一位批评家所说,“是安达卢西亚人民生活的浮雕:丰饶的园子,牧马的人,在村子小溪上洗衣服的妇女,衰败的农村,夭折或横死的悲剧,以及表现这一切的吉他琴声”。
而这样的“吉他琴声”之所以传到中国来,要归功于诗人戴望舒。据他的朋友施蛰存称,对洛尔迦的发现,是戴望舒1933年西班牙之行最让他兴奋的收获。“后来望舒回国和我谈起洛尔迦的抒情谣曲怎样在西班牙全国为广大的人民所传唱,曾经说:‘广场上,小酒馆,村市上,到处都听得到美妙的歌曲,问问它们的作者,回答常常是;费特列戈,或者是,不知道。这不知道作者是谁的谣曲也往往是洛尔迦的作品。’”
正是由戴望舒翻译的《洛尔迦诗钞》(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出版),给“文革”后期的那一代人带来了一场诗的洗礼,使他们如梦初醒般地体会到什么才是诗的魅力。在北岛、芒克、方含等早期朦胧诗人的作品中,我们分明听到了洛尔迦的回声。尤其是方含那首广为流传的以一代知青为题材的《在路上》,就完全是一首洛尔迦式的诗:
从北京到红色的吐鲁番
我带回一串葡萄
它是我的眼泪
紫色的、绿色的
饱含了辛酸的露水
从北京到吐鲁番
眼泪洒在了路上
这首谣曲式的写给一代人的挽歌共有六节,而诗的最后一节是:
从北京到绿色的西双版纳
我带回一只蝴蝶
它是我的岁月
美丽的、干枯的
夹进了时间的书页
从北京到西双版纳
岁月消失在路上
洛尔迦的诗之于顾城,更是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了解了这位“童话诗人”的艺术追求,我们再来看戴望舒译的洛尔迦:
哑孩子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把它带走的是蟋蟀的王。)
在一滴水中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我不是要它来说话,
我要把它做成个指环,
让我的缄默
戴在他纤小的指头上。
在一滴水中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被俘在远处的声音,
穿上了蟋蟀的衣裳。)
这首诗如此奇异。也许它的主题就是对声音的源头的寻找。读了这种“简单而又神秘”的诗,我们就知道它对顾城的决定性的意义。可以说,正是从洛尔迦那里,他发现了自己的“哑”,同时发现了一把“纯银”铸就的打开诗的“天国”的神秘钥匙。
洛尔迦的诗不仅开启了北岛、顾城那一代人,也受到了后来的一批更年轻的中国诗人的喜爱。西川早期有一首《挽歌》,在语感和文体形式上就明显受到洛尔迦的名诗《伊·桑·梅希亚思挽歌》的影响。我自己大概是在1978年上大学后从图书馆里发现那本早已发黄的《洛尔迦诗钞》的,读到第一首《海水谣》,我一下子就被那奇异的韵律和超现实主义式的想象力迷住。对那时的我来说,让我着迷的不仅有《梦游人谣》、《哑孩子》这样的诗,还有一首《不贞之妇》,它叙述的是一位吉卜赛男子把一位“不贞之妇”带到河滨的“故事”,诗中写到“她那沉睡的乳房”“忽然为我开花,好像是鲜艳的玉簪两茎。她的浆过的短裙/在我耳朵里猎猎有声……”在“文革”刚刚过去的那个年代,读到这样的诗真是令人颤栗。
现在我意识到了,它表现的不仅是性爱的“不可遏制”和西班牙的“风情”,更是语言本身的力量。
洛尔迦去了,但西班牙的语言和韵律因为他而发出了自己纯粹、迷人的音质! 戴望舒读书洛尔迦精灵西班牙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