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内地背景的香港教授们
作者:王恺( 童庆生,香港大学英语系终生教授 )
绝大多数在香港各大学任教的有内地背景的教授,大多在内地读完本科后去欧美留学,然后于1997年前后来香港任教,正好填补了当时大批台湾学者退休后的空白。
香港各大学内地背景的教授,只是国际化人才引进方式的组成部分。按照《南华早报》的描述:“他们从80年代就离开中国,还保留了那个年代清简的中国学者特征,和现在的中国国内学术圈人的风格迥然不同;但又因为个人的成长环境和教育背景,与欧美教授也不尽相同。”
从50年代开始,香港的大学为招收世界各地人才,开出了高薪待遇。可是现在,一切都在急速转变:教授与公务员待遇的完全脱离,只是其中的变化之一。
香港各大学内地背景的学者有什么共性?岭南大学的许子东开玩笑说:“唯一的共性大概就是都看凤凰卫视。”
“清贵”的身份
( 香港理工大学图书馆。尽管网络遍及校园,传统阅读仍然是大学生们主要的学习方式 )
90年代在美国拿到终身教职后,王庆节有一种隐约的孤独感。他说,“我是研究比较哲学的,当年在美国做哲学教授的最强烈感受是,美国和我不相干,中国和我也不相干”。“从那天起,就能够看见未来20年的样子。”
到香港地区,至少生活有了变化的可能性。2000年,王庆节来到香港中文大学,从蜿蜒的山路上行,一直走到山腰中的哲学系,“我喜欢香港中文大学的环境,你与城市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更主要的是香港的特殊位置,和内地很接近,但大学制度又基本上是西方化的,“我不太敢一步跨回内地,从国外直接回内地高校的,基本上是学经济、工科或理科的比较多”。
( 1月23日,关颖珊来到香港大学出席由龙传基金主办的“杰出华人讲座系列”,并与300名学子对话,分享其人生经验 )
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的传统也吸引他,钱穆、牟宗三等算是这里的第一代学者,而来自台湾的、在海外接受教育的学者算是第二代。
虽然他在回归后才到香港,但是香港的大学还是遗传了一些旧有观念,例如对大学教授的尊崇,“按照港英政府的旧观念,官学是‘一体化’的,对待大学教授也像对待殖民地官员一样,高薪养廉”。在两岸三地学者中,香港的教授待遇最好,也最受尊重,“在香港,教授和会计师、律师属于同样阶层,而在美国,会计师和律师的收入要比教授高得多”。在住房昂贵的香港,给他配备的公寓就有100多平方米,那是香港普通人家终生奋斗的住房目标。
( 第五届沪、港、台赛艇比赛上,来自香港大学的划艇选手 )
房子太大,一个人住,光打扫卫生就要花费很大精力,所以他选择了在校外不远处租房,不住学校的住房,学校则提供一笔每月数万港元的住房补贴,“在香港当教授,金钱问题肯定不会是后顾之忧”。即使是助理教授,月薪也和香港一流公司的白领收入相当。
在香港大学英语系任教的童庆生1992年来港大时,这种被尊崇的感觉很强烈。他来之前,学校只有一个教中国艺术史的老师有内地的高等教育背景。香港的大学一直奉行国际化的聘请原则,一个职位空缺,是在全球公开招聘,他是在英国报纸上看见广告,到英联邦大学联合会去面试的。
香港大学的教师国际化程度之高让他惊讶,英语系不大,教师人数始终在10人上下,却来自多个国家,国际化程度高的背后是这里吸引人的待遇,不少欧美名教授也会在退休后到这里教书,“收入高于本国,他们在这里的职位一般是‘讲座教授’,既受尊敬,又能赚到第二笔高薪”。
更让他满意的是这里的服务设施,完全围绕教授转,学校有“教授治校”的传统,“拿图书馆为例,你需要什么书,他们就帮你订什么书”。他知道英国出版了一套“1700年前英国书籍”的微缩胶卷,提出申请,“后来才知道,即使订阅这套书的电子版,每年花费也要3000英镑”。但是图书馆工作人员二话没说就帮他订了。因为研究15世纪英国小说,他在网上看中一些二手小书店的旧书,只要开出书单,工作人员都不会皱眉头,“那些小书店连正规收据都没有”。
与别处大学相比,“从最微小之处,就能看见差别”。港大的教授办公室门口虽不像中大那样挂着教授姓名,但室内的舒适度明显高于中大,童庆生的高大办公室里,4米高的大书架上堆满了书籍和类似于贾科梅蒂作品的小摆设,墙上挂着小幅的英国版画,是一个知识分子理想中的书房。
由“清贵”转向“清流”
中文大学哲学系教授刘笑敢觉得,这两年,香港的大学教授不再像以往那样被当成“清贵”,只能称之为“清流”。“香港的有钱人太多了,教授阶层哪里能被称为‘贵’,最多就是清流罢了。”周末办公室人员休息,他只能用自带的开水瓶泡茶喝。
2001年到中文大学任教的刘笑敢发现,香港各大学正在经历对教授待遇的重新考辨。“那几年,香港经济不好,教授待遇一直滑坡。”他来中大几年,只经过一次加薪,加了5%,却经历了3次减薪,一共是减少了10%。在香港中文大学校园里,教职员联合会打出的“坚决要求加薪”的标语也随时可见,而童庆生所在的港大经历的是“冻薪”。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后,港大校董会的决定不仅是冻薪,还对教员人数严格控制,英语系一直控制在10人之内,“按照香港大学的规矩,拨给系里的经费就是人头费”。发放薪水之外几乎没有剩余,结果每个老师都要带几门课,像童庆生,这学期就给学生开了4门课,“又不像内地高校有课本,每门课的讲义都要自己写出来”。
香港的大学最流行的论调是说:大学就像超级市场,学生是顾客,来超级市场选购课程的商品,老师是当之无愧的售货员。
刘笑敢之所以在这种环境下还选择中大,是因为中大规定60岁退休,从前在新加坡国立大学任教,那里退休规定是55岁,“更是完全的官僚化体制”。“而且中大的学术环境好,同事都是一流学者,视野和胸襟都很开阔,大家各自有自己的专业领域,不像很多大学,同事会互相嫉妒。”作为学者,所追求的只是良好的做研究环境,“两岸三地比起来,香港的大学还是有最优越的学术环境”。
初来中大,还是很不顺利的,教授名额严格控制,最早时刘笑敢是被当做“客座教授”聘请的,“香港的大学把教授的名额控制成为金字塔的顶端,非要很长时间才能得到,而得到后,没人能轻易放弃”。所以现在年轻人很难迅速得到教授的职位,“这也是香港各大学很难留住年轻人的原因”。
结果来了没多久,一位讲座教授退休后不想延期,“对我实在是意外之喜”。但是程序还是要照走,拿出职位对全球招聘,他把自己的材料重新整理应聘,“理论上要是有匹黑马出来,我就要走人了”。幸亏没有有力对手来竞争这个职位。
“以往香港的大学教授的待遇确实高。”同事拿的补助费用中甚至包括子女往英国留学的费用,住房津贴也是终身的。到他进来时,这些优惠没有了,住房补贴也逐步减少,像他这种终身教授,也仅只补贴10年——“退休了,不能住学校的公寓,也没钱在这附近住。”住房的阴影始终是外来者的困惑。香港完全没有把学校公寓卖给教授的做法,不像内地。不过内地老师买断学校住房的做法,他觉得很不妥当,“那些教授退休后,住在学校里边和周围的将都是他们的后代”。
“小猫三只四只”的学术讲座
余英时得了国际社会科学界的最高奖项“格鲁兹奖”,香港报纸完全不做报道,传媒普遍不知道这奖是什么,“不像诺贝尔奖出名”。在香港,一般大学教授是寂寞的。
王绍光喜欢香港中文大学的当代中国研究中心,还在耶鲁大学任教时,他就经常飞来香港中大查资料,“这里比耶鲁的图书馆还要对我胃口”。耶鲁的图书馆14层楼高,关于当代中国的资料摆放混乱,找一本书要上下几遍楼。“东西方世界中最好的当代中国资料中心”成为他来中文大学任教的一个理由,“还有一个原因吸引我,就是香港离北京只要3小时”。做当代中国研究,离开太远,总觉得心中不安。
与内地的近距离,使他立刻发现内地和香港教授的区别所在。“在香港当教授,和美国相比较已经热闹多了,可是和内地教授相比,又寂寞多了。”王绍光同时还是清华大学的兼职教授,在北京时,总是闲不下来,“不断有各种会议来找你,也有各种演讲找上门来,包括云南、贵州的大学,完全顾不过来”。而更不间断的,是各部委找上门来的课题,不容推却。
在香港却安静得多,“做一次讲座,小猫三只四只,哪里像内地这么热闹,一个讲座至少有几百个人听”。在王绍光看来,不习惯应酬的教授是不能到内地的,“完全和香港教授是两种风格”。
关键还是两地管理体制不同,在香港的大学当教授,给学生上课是第一位的,每学期都要给本科生上课,这是不容推却的任务。可在内地,名教授可以只给博士生上课,也可以完全不接触本科生。“我们常羡慕内地学者拿到国外邀请马上能走,我们只能在规定的学术假期才能离开。”这样的假期3年中大概只有几个月。
在内地当教授,各种学术讨论会之多,以及各种课题之繁杂,是让香港教授觉得不能接受的。他们的内地同行笑他们“赶不上行情”,在内地,要是没有学术讨论会邀请你,只表示你没有名气。
刘笑敢觉得,香港的这种寂寞状态很适合教授自己做学问,“在哈佛读书的时候,过往的名人太多,觉得不去听讲座是罪过。在香港正相反,可以完全坐下来搞自己的研究”。虽然是从内地读完大学才出去,但是他已经不习惯内地目前的学术交流方式,不久前内地同行请他到上海做交流,在上海开两天会后去苏州、再去南京,各有一场讲座等着他,“我算算,五天去三个地方,哪里能讲出什么新东西来?算了,不去了”。
现在内地的学术会议流行的“会议论文”,在他看来也是奇怪的产物,为了某次新的学术会议而提供的会议论文一般对篇幅没有要求,一两千字就可以,只要求是“新”的,其实论文是不是新发表的,在国际学术界看来,完全不应成为评判标准,“我知道一个澳大利亚的同行,一篇论文反复发表了40多遍”。所以,他在中文大学组织的学术会议,完全不要求国内的同行提供“会议论文”。
研究老子的刘笑敢被父亲和弟弟笑话,说他不像内地同行出名,没人知道他,而内地的“百家讲坛”之类的节目捧红了不少教授。“可是我真做不来那种演讲,有国内电视台邀请我去讲老子,可是我就注意着历史上关于老子有多少种注释,学者的研究办法完全不适合电视。”
内地的学术规范不适用于香港,已经是多少年的习惯,岭南大学的许子东来香港前,已经是华东师大副教授,但是香港不认这些内地的标准,“到了香港,还是从助理教授重新做起”。
许子东经常上凤凰卫视,但是他对自己上电视、接受访问的这些东西完全当成“玩意儿”,和学术不相干。他说:“有一年,广东一个刊物把我评上年度公共知识分子,我觉得这个称号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当时评上的还有几个人,王鲁湘什么的,于是我就把这个名号加到我申报正教授的材料中去,后来参加评审的人告诉我,这个称号对于大学教授的成绩考核不仅无好处,反而是负分,他们觉得我在搞旁门左道。”
在香港,一般的教授讲座始终只有几十个人听讲,王庆节的办公室门口,挂着他和杨振宁就物理学和哲学对话的讲座海报,可是即使有诺贝尔奖获得者出现,这讲座也只有20多个学生参加,“在香港很正常”。内地的名教授来,也是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学生捧场。
王绍光说,在内地和香港的学术圈游走是比较好的,“一张一弛”,内地是太忙了,不利于学者自己思考,可是在香港,又太清闲了。
“最大的问题,就是香港的大学从前奉行的是尊重教授的传统,可是现在,也开始使用数字对教授进行管理了。”刘笑敢说。
在美国,刘笑敢认识的一个汉学家多年来讲授《金瓶梅》,往往每年听课的学生只有1名,可是课照开不误,而香港的教授开课至少要有10名学生,“你要说尊敬教授,那香港做的还远不如美国”。他自己开课,就很注意要吸引学生,否则学生打出的教学分数就不高。
按照香港中文大学的考试标准,刘笑敢研究的中国哲学史多年来一直招收不到研究生,“按照西方标准,孔子、孟子就不算哲学家,一定要按照西方分析方法去套他们的话,又太生硬了”。结果他后来在系里的学术委员会上和大家交流,谈到哲学论文本来就没有理工科那样的硬性标准,“就算你说你对康德有了新解释,大家也不一定听你的”。 刘笑敢大学背景香港内地港中文教授王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