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新意:竞赛,兴趣与生存之别

作者:魏一平/

袁新意:竞赛,兴趣与生存之别0

( 正在最后一搏的高考班学生 )

坐车到麻城市,再到宋埠镇,离袁新意的家还有10公里时候,就没了公路。土路两边到处是裸露的岩石,直到现在骑摩托车也得走一个半小时。从上初中开始,袁新意不知道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多少次。那时候,他父亲每周也会走两趟这条路,骑自行车驮上60斤大米到镇上去换回30块钱,供他上学。踏着这条坑坑洼洼的山间土路,袁新意一路走到了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领奖台,走到了哥伦比亚大学数学系。

袁新意出生的村子叫宋埠镇古城山村,由于地处雷区,直到现在,“一遇到暴雨就不得不把家里的电话线拔掉”,父亲袁永和在电话里不好意思地跟记者解释。小时候的袁新意,在父亲眼中的印象是,“爱琢磨道理——别的小孩疯跑着玩的时候,他就在路边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半天”。

小学六年级时,袁新意到镇上去参加“华罗庚金杯”数学竞赛,“觉得自己不如镇上的小孩。”初一时参加麻城市数学竞赛,考试前一天,数学老师跟他说:“明天如果下雨,就不去考了。”结果,第二天,天气晴朗。虽然最后没有得奖,但正是这一次比赛,让袁新意觉得“不能再这样糊弄下去了,要好好把数学竞赛搞一下”。

父亲到镇上赶街,袁新意跟着去买了本书——《初中数学竞赛同步辅导》,靠这本书,到初二时,他获得了麻城市数学竞赛一等奖。后来,宋埠镇中学来“挖人”,提出了“很有诱惑力的条件”——减免学费,但袁新意却不愿离开当时就读的龙井中学。当时才15岁的他给出理由听起来让人有些感动——“我觉得是袁老师(袁新意当年的数学老师)培养了我,离开,有点对不住他。”除了这个说得出口的理由,在袁新意的心里还深埋着另一个理由,那就是“觉得自己是农村娃,有些害怕到镇上,没亲没故的,会很孤单”。

古城山村离宋埠镇有10多公里,都是乡村土路,骑车要两个多小时。眼看暑假就要开学了,一天父亲刻意把袁新意带到镇上,想让他去宋埠镇中学报名,可袁坚决不去,“任父母怎么劝都没有用”。正在父母一筹莫展时候,却发生了另外一件事——从小与袁新意“稳居班级前两名”的邻村孩子刘欢转学去了宋埠镇中学。这件事显然要比父母和老师的劝告更有用,“我担心他转过去后学习比我好了,很没面子”,于是,袁新意决定转学。

袁新意:竞赛,兴趣与生存之别1( 袁新意在哥伦比亚大学数学楼前 )

谈起这些,袁永和仍然感慨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虽然自己只读到小学四年级,但袁永和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要打洞,读好书就能考出去”。儿子不仅是“考了出去”,还拿了金牌,上了北大,又到美国读博士,这让父亲打心眼里骄傲,虽然他说自己会在乡亲面前注意自己的言行,“到现在,我从来不问别人家的孩子成绩怎么样,免得人家不好意思”。

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黄冈中学后,看到挂在校园宣传栏里的王菘和库超的照片,袁新意才意识到,“原来语文课本上提到的那个学校就是这里啊,自己到了一所竞赛名校”。

袁新意:竞赛,兴趣与生存之别2( 袁新意的父母 )

虽然觉得自己“在穿戴、文娱活动、闲聊足球等等方面都跟黄冈的孩子差距很大”,但袁新意的数学成绩给了他最大的自信。第二年,他就成为当年黄冈中学唯一一个进入数学冬令营的高二学生。高三时,袁新意以第三名的成绩进入国家队名单。2000年7月份,在韩国大田进行的第41届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中,袁摘得金牌。

从古城山村到黄冈中学,到北京大学,再到哥伦比亚,袁新意一路靠的是数学竞赛,直到奥赛金牌让他完成了“最后一跃”。但是,袁新意说,“同样是数学竞赛,意味却不同”。

小学六年级,袁新意第一次听说“竞赛”一词时,“连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不懂”。由于从小家境贫困,父亲不允许袁新意跟别家孩子比吃比穿,“只要跟人家比,要零食、要新衣服,肯定挨打”。打得最厉害的一次,袁新意还记得是在他读一年级的时候。当时村里刚有一个邻居买了台黑白电视机,一天放学后袁新意到他家看电视,晚饭做好后父亲喊新意回家吃饭,但由于看电视入迷,他没有听见。后来,父亲拿着一根棍子找到邻居家,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抽了小新意一顿,“打得多厉害已经记不得了,只是后来听母亲说有好几天都不能走路”。

袁永和面对记者不好意思地说,“就这么一个孩子,读书好,将来出去才行。读书不好的话,就要干农活,种地必须要勤劳,吃不得苦头怎么行”。为此,父亲从小就对袁新意要求很严格,“5岁开始放牛,7岁就下地插秧、拔草”。

父亲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后来学了木工的手艺养家糊口,一天能挣1.5元。上初中时,每个周六回家,袁新意都要下地干活。周日下午返校时候,带上2元。“但他总花不完,一星期也就花1元。”父亲解释说,那时候学校食堂没有卖菜的,“每次从家里带上4斤米,两罐头瓶子咸菜,一星期的伙食就够了”。

上了黄冈中学,由于离家远,搞竞赛也比较紧张,袁新意一个学期才回家一次。每次都是先从家里花5元坐车1个小时到镇上,再花13元坐3个多小时的车到黄冈。虽然是小城,可黄冈的消费并不低,每顿饭“不吃好的也得3元”。平时很少出来买东西,偶尔买件衣服也是跟同学一起到地摊上去挑便宜货,袁新意为此还拿过一段时间每月60元的助学金。当时,家里还没有安电话,与家人的沟通只有靠写信,每次考试取得好成绩后,袁新意都要第一时间写信给父亲。“只听说过高考”的母亲当时觉得“到处去比赛,花钱多还不能上大学”,甚至反对孩子搞竞赛,为此,袁新意没少跟家人顶过嘴。每到这时,袁永和就对妻子说:“我没读出来,不能再耽误了儿子,只要他能读,我就一定要供养。”

但是,到儿子上高三的时候,袁永和心里开始着急起来,“因为看他的成绩能考得上,但我供不起啊”。那时候,借钱也是件难事,“老百姓都没多少钱,到农村信用社去贷款,他们需要担保人,可人家一来看我们家这土房子,就没人敢担保了”。因为整天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来钱,袁永和曾一度因为压力过大而患上间歇性癫痫,“有时候白天干着活,不知不觉就晕倒了”。后来,多亏袁新意在韩国的比赛中拿了金牌,获得2万元奖金,这让父亲“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说起曾经参加的大大小小的数学竞赛,袁新意认为“是它们帮我选择了数学这条路”。但同时他也承认,“很多和自己一起参加竞赛的选手后来对数学就麻木了,甚至是厌倦。我想,他们是被push(推)得太厉害了”。

在被“push得太厉害”的孩子中,有一个是袁新意在黄冈中学的同班同学。据袁新意回忆,当时刚进九班,有一个来自黄冈市区的同学整个高一一年都比他厉害。那个同学家境不错,父亲是黄冈师范专科学校(现在的黄冈师范学院)的物理教授,从小就让他参加各种竞赛。当时,两人下课后经常在一起讨论未来的理想,“他想搞计算机,但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计算机是什么,就觉得是很神秘的东西”。所以,多半时候,袁新意只是一个倾听者。后来到了高二,那个同学因为“从小参加竞赛太多了,后劲不足”而出现了滑坡,当教授的父亲甚至会在晚自习的时候偷偷来学校,隔着窗户看儿子是不是在认真学习。

在哥伦比亚大学,除了学习,袁新意还担任本科学生的微积分老师。他上课时“要不停地讲例子,不能讲理论,要不然学生听不懂”。同时经历过国内和国外大学教育的袁新意对此深有感触,“在中国,老师讲完就走,学生主要是听;但在美国,从本科开始,老师就会take care (照顾)到每一个人,确定他们的兴趣和方向,有了研究的性质”。

现在,儿子在美国读博士,每年还能给家里补贴几千元,但袁永和说他们从来都不想要,“儿子工作还没有着落,将来还要买房子。我们是农民,时时刻刻离不开劳动,50多岁还能干得动活,不想给儿子增加负担”。因为眼睛花了,所以也不能干木匠活了,现在只能在家照看着3亩多稻田。老两口的身体也开始不好起来,妻子患有胃病、心脏病,每年的医药费也得2000多元。“我们乡下人,不能去大医院看,就从村里的小诊所随便拿点药吃吃就行。再说了,农民活那么多年干吗,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对孩子也是个负担。”跟记者说这些的时候,袁永和语气很平静。

说起在美国的生活,袁新意告诉记者:“在这里,很多人学数学就是源自兴趣;而在中国,很多人学数学,更是为了生存。” 竞赛生存数学黄冈中学袁新意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