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莱克3:反童话的俗套

如果不抱太高的期望值，《史莱克3》基本上还是一部令人愉快的动画片，它仍有不少搞笑的桥段和聪明的细节，但聪明底下藏着焦虑——他们急于证明自己的幽默高人一等，却终究逃不出平庸的路数。贫嘴的驴子已经有点药渣的味道，穿军靴的猫剑客空有9位情人，却没多增一分风流;喷火小飞驴和史莱克的小怪物纯粹走视觉上的可爱路线。新主角亚瑟虽有巨星贾斯汀配音，但并不讨人喜欢，让他滔滔不绝地谈人生大道理是《史莱克3》最愚蠢的一点——低估观众的智商。魔法师梅林戏份很重，动画师们为了他那把飘逸的胡子耗费了巨大心力，是毛发渲染技术上的新突破，但这位神经兮兮的老嬉皮士远不及《史莱克2》中邪恶风骚的魔法教母有趣。

导演克里斯·米勒说，“幽默本该是妙手偶得之的，现在我们每天想笑话想得屁股冒汗，实在很辛苦”。克里斯·米勒以前一直是《史莱克》的编剧，这是他第一次做导演，《史莱克》魔镜、《马达加斯加》的企鹅帮老大，这回在病床前死去活来的老青蛙国王都是他配的音，可见恶搞的天分是有的，但发挥起来却不像以前那样自由了。

6年前，《史莱克》是以反童话、反迪斯尼的姿态杀入动画圈的。梦工厂的创始人之一杰夫瑞·卡森伯格还因此被视为“天行者卢克”，而他对抗的黑暗势力自然就是以“黑武士”迈克尔·埃斯纳为首的迪斯尼。当时《史莱克》中的三寸丁勋爵法阔德据说就是直接影射埃斯纳，当年是他把鞠躬尽瘁的卡森伯格赶出迪斯尼。世事多变幻，如今埃斯纳本人也被炒了鱿鱼，皮克斯新血注入迪斯尼，被认为最具老迪斯尼遗风的约翰·拉斯特主持迪斯尼动画部门，梦工厂则被派拉蒙收购，黄金组合破裂，只剩梦工厂动画独立支撑。行业动荡，《史莱克》似乎也失去了方向。

第一集《史莱克》有很多让人拍案惊奇的地方:火龙对着驴子发花痴;狼外婆是个好脾气的异装癖，与3只小猪亲密无间。公主在清晨林间唱爆了一只蓝鸟，还把它遗下的3个蛋煮熟吃了。史莱克和欧菲娜把青蛙和蛇吹成气球飞到天上，公主们为抢花球打得头破血流。对迪斯尼经典童话角色的反讽如此地新鲜有趣，它创立了动画片的另一种语言，另一种幽默，另一套价值准则。

在《史莱克》票房奇迹的刺激下，“反童话”成了动画片的正道。人人都拿公主王子开涮，恶搞流行电影桥段，他们忙于讽刺旧童话，而无暇创造新童话。2005年的《欺骗:小红帽的真实故事》把小红帽处理成一场罗生门式的凶案现场调查，小红帽是空手道高手，大灰狼是敬业而有风度的记者。《反斗仙屐奇缘》里灰姑娘爱上了厨房杂工。今年秋天迪斯尼要推出的一部新片《魔法情人》，半部动画半部真人，讲一个童话世界里的公主被邪恶的皇后驱逐到现实世界的纽约城，解除魔法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真爱”。当人们习惯反着看世界时，反童话就成了另一种俗套:丑的必然是美的，善的其实是恶的，王子都是邪恶的蠢瓜，怪物才是新好男人，公主全是身怀绝技的女权主义者，看多了照样觉着腻味。

( 导演克里斯·米勒 )

其实，《史莱克》真正的魅力在于，以前的动画片大都是小孩玩大人的游戏，它却是大人玩小孩子的游戏:童话的奇想，顽皮的姿态是儿童的，整体格调和智力水平却是成人的，尖刻的反讽里夹杂着浪漫和温情主义的共鸣。第一集《史莱克》里，史莱克和欧菲娜分手之后，为了表现他们的孤独和绝望，配乐是莱昂纳多·柯恩的《哈里路亚》，浅吟低唱中，欧菲娜将蛋糕上的新郎摁下去数寸，暗示勋爵的矮冬瓜身材，令人啼笑皆非，又略觉伤感。

在童趣包装之下，《史莱克》探讨的全是成人问题。幕后300多名动画师是对史莱克最有认同感的。10年里，这个制作班底基本没有大的变动。他们伴随史莱克成长。史莱克的个人问题，对爱情的不确定，对婚姻的困惑，见岳父、岳母的尴尬，以及这次的婴儿恐惧症，他们都亲身经历过。杀恶龙救公主算什么？婚姻才是男人最可怕的冒险。有时候，他们会感慨，多可惜，史莱克再也回不去那些在沼泽小屋一边挖耳屎，一边喝马丁尼酒，悠然自得的日子了。制作《史莱克3》的三年半里，动画师们添了30多个小孩。史莱克的噩梦里，无数小怪物拉屎撒尿，满地乱爬，种种恐怖之处，也都是有感而发。

( 《史莱克3》剧照 )

《史莱克3》中最精彩的是女人戏。迪斯尼的公主落入梦工厂的手中，一个个都成了二流货色。灰姑娘有洁癖，睡美人随时随地都在睡觉，白雪公主是尖酸刻薄的大小姐，随随便便把一个小矮人送给欧菲娜当奶妈。最不堪的是长发姑娘，格林童话里以长发为王子做长梯的温柔姑娘在《史莱克》里竟是个秃头内奸。这些公主的配音演员清一色是《星期六夜晚》（美国著名讽刺喜剧节目）的主持人，公主帮一起喝下午茶、闲扯八卦，妒忌的小火花乱飞乱撞，动不动一个巴掌甩过去，哪里还是天真未凿、品德无暇的少女？

都说迪斯尼虽是男人建造的世界，却是公主支撑起来的产业。睡美人城堡既是迪斯尼的象征，也是迪斯尼的根基。《史莱克》对迪斯尼的公主们这般冒犯，老沃尔特若是地下有知，恐怕要寝食难安。

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威廉·斯德格（William Steig）在83岁时写了《怪物史莱克》。在他的小说中，史莱克是一个彻底的“反英雄”，一个粗鄙丑陋的绿色怪物，满身赘肉、一嘴大门牙。他脾气暴躁，对美毫无知觉，放屁是他的魔法，能立时让鲜花猝死，把恶龙熏翻。最重要的是，他享受这种“恶心”的生活。他离群索居，只是厌恶与人类交往，而不是像电影里所说的，“在别人拒绝我之前，先拒绝别人”。史莱克生平最恐怖的噩梦是，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一群小婴儿围着抱他亲他。在女巫的指引下，这个完美的丑男救出了比他更丑的公主，从此“恐怖”地生活在一起——婚后，丑公主穿着爬满蜘蛛的长袍，随身带着仙人掌，吓跑一切撞到他们的人。他献给她的情诗是这样的:“你坚硬的肉瘤，你玫瑰色的粉刺，就像黏黏的霉烂的沼泽，让我浑身颤抖。”

与这样怪诞的故事比起来，梦工厂版的《史莱克》实在不算离经叛道:史莱克虽然外表凶恶，脾气暴躁，内里却具备了好男人的各种美德，包括勇敢、体贴、幽默、有力量、敢于承担。他丑得滑稽，而不是可怕，尤其是那对小喇叭状的耳朵，简直是可爱极了。欧菲娜公主也不算丑得离谱，一张天使般的胖脸余味悠长。在无礼的外表下，《史莱克》其实一直小心地避免过于冒犯主流。《史莱克3》中本来有这样一个创意:迷人王子为了复仇，制造了一组皮诺曹和姜饼人的克隆机器人一起攻击史莱克。这个创意最终被毙掉了，因为过于暴力和黑暗。

其实，真正激烈的革命派70年前就出现了。泰克斯·艾维利（Tex Avery）是好莱坞黄金时代的传奇动画师，生于1907年，与老迪斯尼是同时代的人，他为华纳兄弟和米高梅工作，机智冷漠的邦尼兔、精神失常的达菲鸭，整天无精打采的德鲁皮狗都是他的杰作。爱他的人尊称他为“现代童话的开创者”，恨他的人骂他是色情狂。

沃尔特·迪斯尼与泰克斯·艾维利在30年代的好莱坞可谓一时瑜亮，都是动画业不世出的天才，但他们对待童话和动画片的观点完全相反。迪斯尼崇尚写实，一笔一画都务求模拟现实世界;艾维利喜欢变形，用夸张的线条表现极端的情境。迪斯尼尊重格林兄弟，兢兢业业地把欧洲童话里公主王子的故事搬上大屏幕、为他们安排大团圆结局，还附送一群没什么脑子，但敦厚甜蜜的小动物。艾维利讨厌迪斯尼对童话的滥情态度，他经常在动画片里插入暴力元素和关于性的笑话，用恶作剧手法嘲笑童话里的陈词滥调。迪斯尼为公主们建立了一个秩序井然的父权社会，艾维利偏偏喜欢制造混乱，他笔下的年轻姑娘不是没脑子的、只会等待的道德完美的女人，而是复杂的、充满欲望的花招不断的现代女性。可是，在与迪斯尼的战争中，最终输的是艾维利。《史莱克3》从成人电影变成儿童片，是出于同样的道理，不同的时代需要不同的俗套。 动画爱情电影美国电影史莱克反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