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寒食诗帖》

《寒食诗帖》在四大行书中排第三，前两位，就我自己趣味，喜欢颜真卿的《祭侄稿》肯定超过后人临摹的《兰亭序》。一方面，颜真卿以古朴、厚重表现行云流水，王字风姿就显出意气孱弱。另一方面，以洒畅表现哀婉之行行重行行，行色之伤自然更撩人心魄。曾有幸在台北故宫看到《祭侄稿》真迹，其中“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何其悲愤！“遘”是遭遇，所记天宝十五年二月，颜季明随其父颜杲卿遭安禄山杀害事。颜杲卿是颜真卿的族兄，司马光《通鉴考异》中专有颜杲卿传。“贼臣”指颜杲卿反安禄山后，当时太原节度使王承业不仅私改奏章，据功为己，而且拥兵不救，致常山城破，颜杲卿父子并颜家30多人被害。

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在趣味沉郁上很接近颜真卿。他中年好颜鲁公，况且颜真卿也有寒食帖:“天气殊未佳，汝定成行否？寒食只数日间，得且住为佳耳。”是一手札。

因为反王安石的新法，苏东坡元丰二年（公元1079）七月入狱，死里逃生后贬谪黄州。《寒食诗帖》作于到黄州三年后，原诗为《寒食雨二首》。第一首:“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情。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这里用了两个典。杜甫的《曲江对雨》有“林花著雨燕脂湿”，“燕脂”即“胭脂”，苏东坡将花红零落、泥污燕脂与雪组合成极丰富的意象。而“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典出《庄子·大宗师》中的“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意思是，壑可藏舟，泽可藏山，好似不可动摇，但夜半就可能鬼斧神工，运行推移，愚昧者不知天地间变化无法预料。苏东坡在这里将人人都期冀这样改变自己命运看做碌碌无为——心力交瘁中，一个少年，一觉醒来，已经白了头发。

第二首:“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鸟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前三句写落魄贫寒，漏屋空檐，苦雨凄风。“君门深九重”出自宋玉的《九辨》，“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兮九重”，用到这里变为感叹:“欲归朝廷邪？则君门九重深幽;欲返故乡邪？则坟墓有万里之遥。”与“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形成鲜明对照。最后的“哭途穷”，典出杜甫《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出号江城黑，题诗蜡炬红。此身醒复醉，不拟哭途穷。”而“死灰”包含的典故是，按律历，阴阳和才有景色，律气应才灰飞，“灰飞之通，吹而命之，则天地之中声也”，“中声”是中和之声。苏东坡将自己看成“死灰不起”，一种深刻的穷途渺茫。

写这《寒食雨二首》时，苏东坡的“雪堂”刚盖成。对照《雪堂记》，能读到与林语堂描述不同的另一个东坡居士。据孔凡礼先生《苏轼年谱》，“雪堂”开工于这一年正月十五，东坡自己说，因落成大雪之中，四壁又以绘雪装饰，“环顾睥睨，无非是雪”而命名。《雪堂记》味道在虚拟了一个来客，这个来客先追问，你究竟是脱世俗而出，还是被世俗拘禁？大禹治水、庖丁解牛，都以至柔施以至刚，至刚遇至柔，才不需见到全牛。你有智慧，用于自己就是，为什么要像刺猬那样，时时耸起脊背，将猬毛丛集于外？风影无迹，这是连小孩都懂的道理。名如风影，你却独留之，所以愚者见你回避，智者起而倾轧。你今天知道这些已晚，我带你到藩篱外一游吧。不仅势利、名誉、阴阳、人道是藩篱，智商也能成为藩篱。人之患是因有身，身之患是因有口。你筑堂隐身，绘雪隐心，身安堂中，即形拘其中;心清于雪，则神固其中。智能既已烧为灰烬，筑堂又将复燃，重新蒙蔽于你。你见到雪光刺目，感觉寒气刺骨了吗？五官为害，目光为最，我看你是以知为目，危在其中。东坡描述这客人以手杖指四壁说，此凹凸如雪下起伏，大风过后，凹者留，凸者散，天会喜凹厌凸吗？不过是大势所趋，均也。天且不能违，况人乎？你到这里，本来避人远之，现在筑堂而起，堂不就是名，不就是雪在凹处吗？

东坡文章的好处，就这样，经常有逻辑极强的层层追问，先将人生笨拙揭露到体无完肤。这是借他人口回答“我思故我在”，然后在深刻穿透基础上，再有超然之上的不以为然——这才是清醒的洒脱。《雪堂记》中他的回答是:你所说都对，但你以为登春台与入雪堂，是一样的吗？以雪观春，则雪静;以台观堂，则堂静;静得而动失。古之神人黄帝游走赤水河北，登临昆仑山巅，游为适意，望为寓情，意适于游，情寓于望，则意畅情出，适然性情而为，可以忘其本。他的意思，性情第一，才是看透人生险恶后，不动声色，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处。

<p "="">苏东坡在黄州一共待了4年，元丰七年正月，神宗就有了“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的批示。四月他离开黄州时，有《别黄州》诗:“病疮老马不任，犹向君王得蔽帏。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长腰尚载撑肠米，阔领先裁盖瘿衣。投老江湖终不失，来时莫遣故人非。”“”是马笼头，“瘿”是生于颈部的瘤。可与此诗对照的是他在当时写的《谢移汝州表》，其中写到当时心境是:“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缧绁”是捆绑囚犯的绳索。带着这心境回到官场，这年七月他专到金陵会晤了王安石，在政治态度上达成了某种默契。

（荐书:苏轼诗集、文集、词集都为孔凡礼点校，孔凡礼另辑《苏轼年谱》，均为中华书局本） 诗帖苏东坡颜真卿黄州颜杲卿寒食雪堂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