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刀鱼的时节

作者:朱伟

农历早春二月,柳丝刚绽出新绿,江水在料峭中还是灰绿色,就到了吃刀鱼的季节。现在,春韭、春饼都不足寄托迎春的诗意,吃刀鱼也就成为烟花三月前最好的迎春仪式。但此鱼目前尚无法养殖,只能靠在自然洄游途中捕获。长江浮游生物减少与生态环境改变,使本来种群已日益减少的鲥鱼、刀鱼纷纷避江口而去,于是从江阴、瓜洲到太湖、鄱阳湖,本来早春嘈杂的江湖里一年比一年清寥。

真正从长江口捕获的新鲜鲥鱼已很难吃到,即使能吃到,也被权贵们抬到了极高价码。刀鱼前两年也已涨到上千元1斤,且有价少鱼、无鱼。要是长江生态无法恢复,再过几年,大约吃到的都是相对低廉的湖鲚甚至梅鲚了。

于是到处找刀鱼。能否吃到刀鱼,已然成为清明前扬州馆子的声誉问题。馆子里告知,鱼近日可到,但数量一定不多。后来终于等到短信,鱼来了,一尾88元。问多大,答曰:“二两左右吧。”价格好像还可接受。等在桌前坐下,奇怪是店家却不展示鱼,只说现在大鱼难觅,只能将就。除清蒸刀鱼,还有刀鱼面,10多元一碗;刀鱼馄饨,48元一只,一碗10只480元。想到后厨好奇剔骨方式,被婉言谢绝。厨师只告诉,“将鱼剖开就去了骨”。

等鱼蒸成端来,才大吃一惊:偌大盘中躺着如一片片单薄空旷的柳叶。不过总算新鲜:单薄之身银光闪闪中有精微的黄色油珠,头尾都是那种脆弱的纤巧,纤弱到恰似纸制,但嘴上不见标志性的硬须。那真是薄如蝉翼,筷子下去骨肉均散,入口只能以嘴唇珍惜地蠕动,将细微素肌吸吮下来,吐出细如牛毛之骨。那鲜味就在这样的珍惜中。因一丝都不舍得丢弃,等鱼肉剔完,盘中留下一副极漂亮的鱼脊,状若蜈蚣,每一细刺都极为精致。这鱼吃完,觉得过程颇值得回味——似乎就是以嘴把玩了一遍这副精巧而又漂亮的鱼骨。至于刀鱼面,一小碗真正的乳白之汤,只有清薄的鲜味,肉骨当然不存。这汤中自然用他物作补助,以吃到的鱼之形状,即使用整条,也一定熬不成这样之汤。既然不纯,弃之也罢。

刀鱼学名刀鲚,鲚的一种,凤尾鱼也同样是鲚的一种。刀鱼应是早春时节最早进长江口产卵,小鱼为产卵鱼追随,但成熟刀鱼本身也不大,所以称“清癯”。古人在《尔雅》中称它为“鮤”(读“列”),因脊薄如竹篾,又称“鱴刀”。后又称“鮆”(“鮆”就是“鲚”的读音),只不过在象形中突出了嘴上硬须。《说文》中说它饮而不食,所以在鱼中最清洁。曹操的《四时食制》中称它“望鱼”,为什么?说是眼看它在波涛中游动,“侧如刀,可以刈草”,真是潇洒漂亮。东晋郭璞在他著名的《江赋》中,将它与石首鱼摆在一起,说它们一扁一圆,总相伴顺时往还江中。郭璞描绘当时长江是,“鳞甲鏙错,焕烂锦斑;扬鳍掉尾,喷浪飞涎;排流呼哈,随波流延”,一派沸腾的生机勃勃。我相对更喜欢五代时号称“天馋居士”的毛胜在《水族加恩簿》里,因它清瘦貌美,给它“白圭夫子”的冠名。“白圭”是白玉所制特别纯净的礼器,极好比喻了它的清白之身。它的清雅就来自清白,有关它的美丽传说,说它乃一种白鸟所变,所以细骨如毛,腹内还有鸟肾两枚。这白鸟成群高飞时如一群白色天使,而它们成群洄游时,也带着那般庄严的纯洁。它们珍惜嘴上美丽的两根硬须,一旦入网就静卧不动;于是与鲥鱼一样,出水便尊严地死去。

刀鱼、鲥鱼,现在变成两种最名贵的鱼,也招致自古到今,渔夫与食客同时对它们趋之若鹜。早春吃刀鱼,晚春吃鲥鱼,鲥鱼吃肥腴,刀鱼吃鲜嫩。两种鱼就好比两种美人,一种雍容华贵、肌态丰盈逼人;一种素面清身、幽委而令人边吃边生出众多怜悯。刀鱼之美也许就是这样才远胜鲥鱼。

刀鱼肉质之嫩,第一取决于它耐寒、生殖期早;第二取决于它游弋速度快,耐力又强;两个特点使它体形娇小,满身绵密的芒刺。它头小狭薄,靠腹背如刀刃抽刀断水,从江阴入江后据说最远逆流而上,可直达八百里洞庭。鱼逆水而上,与鳞有关——取其鳞之顺。在急流中游弋速度越快,鳞就越白,这也是刀鱼一身素白,瘦弱到只有骨刺,绝无肥腴的原因。

鲥鱼美在鳞下美腴,刀鱼鲜在刺肉交杂,于是刺在刀鱼不可省略。其入长江产卵前后,性情变成温和,鱼骨会变软。文人由此夸张说,此时刺肉一体,变为软毛,都可入口就化。等播种完毕,告别儿女情长,准备游回大海,骨质又会一根根变硬,所以“清明前鱼骨软如绵,清明后鱼骨硬如铁”。过了清明,细嫩的肌肤也就变老;这鱼该放生,吃不得了。

不管如何,吃刀鱼,麻烦还在刺。袁枚的办法是“先以快刀刮取鱼片,用钳抽去其刺,用火腿汤、鸡汤、笋汤煨之”。另一法是将鱼肉刮下,以水搅拌,通过在细麻布中挤的方式,挤出细刺,也就是做鱼圆的方式。刀鱼制成鱼圆当然鲜美,但制鱼圆必以水与蛋青搅拌,搅拌过程,精致的鲜美就被稀释。将鱼全身炸酥再入味,袁枚已经批判过了,他说“油炙极枯”,就如“驼背夹直,其人不活”。明朝宋翊《宋氏养生部》中的方法,大锅中酒水作沸,以竹器盛鱼下锅,焯后盐、醋、花椒、葱以沸油浇汁,再淋胡椒、酱油。此法鱼一入沸锅,芒刺均被软化,但鲜气也是随之走失,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清蒸能保持柔肌弱骨内的真气。

吃刀鱼最著名处自然是瓜洲古镇。清人李斗在《扬州画舫录》里说:“三江营出鲥鱼,瓜洲深港出刀鱼。”瓜洲古镇在扬州城西南,与镇江隔江相望,其深港也是传说中刀鱼入江后第一个集聚产卵之地,于是种种阴谋大网每年都在这里等待鱼们悲壮地前赴后继。陆龟蒙当年的唐诗:“大罟网且繁,空江波浪黑。沉沉到波底,恰其波同色。牵时万鬐入,已有千钧力。尚悔不横流,恐他人更得。”如今千年过后,不知吃尽了多少美丽刀鱼,瓜洲早成为空港一所,空余那些谈资还令人津津有味。 刀鱼鲥鱼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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