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偶捕鸟人和悬崖上的帕帕基诺
作者:王星(文 / 王星)
( 7月25日,在萨尔茨堡演出的歌剧《魔笛》 )
如果要简单介绍《魔笛》的剧情,一般会说这是个关于王子塔米诺如何克服困难与公主塔米娜终成眷属的故事。然而,自《魔笛》诞生之日起,占据了所有《魔笛》演出的核心位置的却是捕鸟人帕帕基诺。首演时席卡奈德尔为自己保留了这个角色,后来迪斯考之类的大人物都曾在这个角色上一试身手。除了越说越玄的那些共济会符号,《魔笛》中最常被赋予形而上含意的也是帕帕基诺。有的说他代表了人类天性中兽性的欲望,也有人说他体现了莫扎特精神中较为粗俗但也更加无拘无束的一面,于是又归结到老一套的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之争。无论怎么争,多数人倾向这样一种结论:《魔笛》其实是部小人物的歌剧,全剧真正的主角实际上是帕帕基诺而非塔米诺。
在我这种外行人看来,帕帕基诺能够逾越剧情主角、获得真正舞台主角的地位,原因并不复杂:剧院老板席卡奈德尔准备出钱搞出戏,脚本是他自己写的,造个适合他自己演技套路的角色轻而易举,缺的不过是个水准有保障、要价又不高的作曲者。凭借当年交情和“共济会的情谊”,席卡奈德尔找到了莫扎特。一方面确实需要挣钱,另一方面刚赶完了沉闷的《狄托的仁慈》,莫扎特也乐得写点轻松的东西换换胃口。收人钱,尽人事,写给帕帕基诺的唱段质量自然不会差;更重要的是,创造这样的角色对于莫扎特来讲也是得心应手。
金碧辉煌的音乐厅中对各方大师顶礼膜拜的盛装听众,广场上古典英雄般严肃的莫扎特雕像下如织的游客,如今萨尔茨堡留给人们的印象就是如此。当打撞球、射飞镖这些以前不过是市民酒后消遣的把戏都已经被神化成酒神精神的体现时,当年两个萨尔茨堡老乡就着甜酒创造出的帕帕基诺倒成了18世纪时真正萨尔茨堡人留下的难得标本。就此而言,我倒不奇怪萨尔茨堡会把《魔笛》视作自己的“专属歌剧”。
萨尔茨堡木偶剧院的保留剧目自然也是《魔笛》。无论是在它散发的广告上还是剧院底层的纪念品柜台里,满身羽毛的帕帕基诺都占据了醒目位置。等候演出开始时,曾见有中国游客几人结伴自剧院门口经过,瞥见海报停下略看两眼,撇下句“小孩玩意儿”又匆匆离去。
入场后发现全场坐满。也许确实是“小孩玩意儿”,观众中有不少孩子。灯光转暗,序曲响起,观众肃静,一切和真人歌剧演出没什么不同。给木偶们配音的都是些大人物,因为录音用的是当年迪斯考和弗里恰伊的版本。带着点龙形的巨蛇出现,追着木偶塔米诺满台乱跑,台下有孩子笑出声来,马上被家长制止。我倒想起以前在某处曾看到有个孩子对《魔笛》的评论:他不喜欢塔米诺,因为他胆子太小。三个侍女出场。以提线木偶而论,能如此细腻而不生硬地表现出那段三重唱中的情感确实不易。但这还不是构造最精巧的木偶。帕帕基诺身着经典羽毛装蹦跳着出场。《我是一个捕鸟人》一段中规中矩,让我惊异的是给帕帕基诺嘴上挂锁那段,至今我没能想明白那把小锁是如何通过几个木手指如此利索地挂到帕帕基诺嘴上的。夜后出场,声光电效果全上,视觉效果宛若缩微版的好莱坞大片。然后是莫名其妙出现的三个“仙童”,这是当年席卡奈德尔硬把萨拉斯特罗和夜后善恶角色颠倒留下的硬伤之一。所幸有莫扎特的那段音乐,200多年来的听众都因此容忍了剧情的混乱。塔米诺终于开始吹那支著名的魔笛,各种动物寻笛声而来,一时间大象、狮子、火烈鸟乃至企鹅全都簇拥台上。当火烈鸟弯下脖子给狮子搔下巴时,台下几个孩子又笑出声来,家长制止几次都不见有效,于是有严肃的观众开始侧目而视。不知道《魔笛》首演时群兽登场这一场面是如何实现的,但我相信席卡奈德尔肯定宁愿看到观众兴奋雀跃而不是像观看加冕典礼一般肃穆无声。
( 《魔笛》成为萨尔茨堡的“专属歌剧” )
这并不是我到萨尔茨堡后看的第一场《魔笛》。尽管是木偶戏,萨尔茨堡木偶剧院毕竟也是大名鼎鼎,而我看的第一场与《魔笛》有关的演出与此相比可能距离“古典”的标准更远一些。到萨尔茨堡之前,曾到网站上浏览当地的演出日程,咋舌过正规歌剧演出的票价和上座率后,在角落里发现一个名为“魔笛漫步”的演出项目。点进演出者的官方网站,看到这样的介绍: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悬崖男高音带领您漫步萨尔茨堡山间,不借助任何现代扩音设备在悬崖绝壁处表演经典古典曲目,2006年为纪念莫扎特诞辰250周年特别推出《魔笛》专场。
演出在萨尔茨堡常年举办,但8月那周的演出恰好与我的日程安排错过。抱着一线希望,发了封邮件与这位名叫维尔纳·鲁廷格(Werner Ruttinger)的悬崖男高音联系,原本只是想确认网上刊登的演出日程是否有所遗漏,几封邮件往来后却得到了他约我参加一次特别家庭出游兼私人演出的邀请。
虽然邮件中已经约好,但见面时看到他真带齐了一家妻小还是让我有些惊讶。鲁廷格本人比网站上的照片略显老些,他的妻子克里斯蒂娜(Christina)平时是位钢琴教师,在鲁廷格演出时担任他的助手。他们7岁的儿子一直在好奇地打量我。据克里斯蒂娜说这个男孩自1岁起就参加了他父亲的每一场演出,只是遇到东方听众、尤其是中国听众对于他们全家来说都还是第一次。
演出日程的第一项是上车。鲁廷格解释说他今天的舞台是在萨尔茨堡郊外的一座山峰,而不是网站上所说的萨尔茨堡城内那座山峰。鲁廷格的英语很流利,他小心地重复着网站上的各种宣传文字:《纽约时报》的报道,最大露天音乐会的吉尼斯世界纪录,然后问我今天想听什么曲目。我坦白地告诉他:就个人爱好而言我倾向莫扎特,而且《魔笛》也确实是使我注意到他的演出的原因。但浏览过他的网站后,我知道更适合他的演出方式与演出理念的应该是舒伯特的《冬之旅》。
( 2月24日,歌剧《魔笛》在法国里尔上演 )
鲁廷格笑了,承认说安排《魔笛》完全是为了挣些“莫扎特年”的游客钱,把演出安排在萨尔茨堡城内而不是音响环境更好的萨尔茨堡郊外也是同样的原因。“做一名悬崖上的歌手并不容易。”他说。我记得他在网站上的“串场辞”中有这么一段:“我们的男高音永远不可能真正成功。尽管他找到了世界上最大的露天剧场,尽管他的演出获得种种好评,但他永远不可能成功,因为他挣不到钱。”
车子驶出萨尔茨堡城,沿着条山路往前走,最后停在半山间一处开阔地边。下车后鲁廷格给我指点远处的两处峰顶,告诉我那里就是他著名的“自然回音”唱段的录制地点。我在他的网站上见过关于“自然回音”的介绍,简而言之就是利用声速的延迟同时录制原始演唱处和远处另一采音地点的声音,之所以选择悬崖倒也不完全为了出奇,主要是因为那里人迹罕至,没有杂音。鲁廷格有些抱歉地表示:由于时间和目前条件所限,他无法带我真正到实地去聆听“自然回音”的效果,只能让我听段录音聊以解憾。接过他递来的MD机,耳中首先听到一阵攀缘时的石砾散落声,之后仍不是音乐,而是一段祈祷。也许有些戏剧化,但如此认真地高声告之天地的祈祷对我来说确实是第一次听到。祈祷过后是音乐。圣咏类的曲目,并不同于一般听到的男高音唱法。回音的效果确实可观。
( 歌剧《魔笛》初次公演时的原始海报 )
等我听完录音,鲁廷格异乎寻常严肃地强调:这绝对是实地录音,绝不是录音室里加工的产品,因为以前曾有人质疑录音的真实性。鲁廷格自然不会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专业认可,我能做的也不过是笑笑点点头。来萨尔茨堡前鲁廷格曾寄给我一份CD样本,CD的介绍文字是他10年前写的,文中提到他把到悬崖上演出视作一种灵魂净化的过程,这其中也包括“净化”他与他的同行间的隔膜。10年前这种隔膜是什么,我不知道;10年后这种隔膜是否仍旧存在,我不想多问。
接着还是上车。又走了近10分钟,终于到了最终目的地。这是在两山臂弯中的一片开阔绿地。我们都下了车,男孩明显开始兴奋起来。克里斯蒂娜一边哄孩子,一边帮鲁廷格打开后备箱,拿出必要的器械。眼见夫妇两人身上装配了越来越多的登山器具和一些我不清楚的电子设备,我未免有些紧张,怀疑自己只穿一身牛仔是否有些草率。但听鲁廷格只问我是否需要多加件外衣,我才略为安心一些。
事后发现真正要登上悬崖的只是鲁廷格自己。作为听众,我只需要留在不到半山的地方,而克里斯蒂娜身上的装置也是用来在听众附近播放音乐或接收对讲机信号。对讲机的天线原本应由他们的儿子负责携带,但男孩拣过几根树枝后就把这项任务委托给我,于是我也成了这支“特殊部队”中正式一员。
演出确实是“漫步式”的,走走停停唱唱。第一站的曲目是特地为我准备的莫扎特作品,实际上也是鲁廷格专门为今年音乐节创作的一段讽刺说唱。曲调是我熟悉的帕帕基诺,但从这位一身登山装束的捕鸟人口中吐出的歌词迥异于普通舞台上所能听到的。事后我试探着向他索取歌词的全本,鲁廷格有些踌躇,终究还是通过E-mail发给了我。尊重他的踌躇,我只在这里大致引用其中几句。以下是那首著名的《我是一个捕鸟人》的开场改编版:
悬崖上飘着我的歌声,但那些商人可不愿听见。萨尔茨堡干净狭窄的街道里,没有店铺肯做这种生意。
又如《一个姑娘或是一个女人》:
一个靓女或是一个娇妻,纳斯达克的愿望不过如此。我愿与她分享一生的资本,如果她入股时带着足够的本钱。
鲁廷格将这种表演归类为“cabaret”,这个词原意是指一种专门在酒馆里乌烟瘴气的酒后表演的半胡说半正经的节目。眼下风和日丽,无酒无烟,一个表演者两个助手,观众却只我一个;两曲终了,期待的目光中,我有些胆怯,最终很无聊地选择了微笑与鼓掌,和端坐歌剧院中听歌剧时一样。
鲁廷格同样绅士地鞠躬致谢,随后又如运动员一般再次检查身上的装备。截至此时我们还一直在山下,真正的演出还未开始。简要介绍过他登山途中将要演唱的曲目,鲁廷格开始了他的悬崖吟游。
曲目大多选自《冬之旅》,间或夹杂一两首鲁廷格自己创作的歌曲。克里斯蒂娜提着各种放音设备招呼着儿子同时招呼着我随曲目的不同转换到山间不同位置聆听,不时略带紧张地眺望山上,确定鲁廷格的行迹。
悬崖只在山巅,此前仍有山路依稀可见。鲁廷格一路蜿蜒向上,歌声中转换着猎人的勇气与情人的感伤。偶尔隐约见他红色的身影与普通登山游客擦肩而过,游客中似乎也有驻足回望的。
鲁廷格的演唱不借助任何扩音设备,但伴奏音乐却需要放音设备。每首歌曲演唱前,鲁廷格都要与克里斯蒂娜通过对讲机联系,由克里斯蒂娜从一包编号复杂的MD盘中选出对应的伴奏盘。伴奏盘选定,克里斯蒂娜临时改扮解说员的角色,翻出几页事先准备好的文本,补充说明歌曲想传达的寓意。或许是一番接触后真没把我视作外人,或许是克里斯蒂娜原本就不像她丈夫那么感性,一段诗意的文字在她口中只是平平地念开去,不带起伏,末了还不免自嘲一笑。中间出现过一两次伴奏盘错误的小事故,两人通过对讲机的对话也不时被他们儿子问候爸爸的叫声打断,这些多少令鲁廷格理想中的浪漫氛围多了几分世俗气息。尽管如此,当已看不到人影的山巅飘出舒伯特那首暮色苍茫的晚歌时,空谷间飞过一只乌鸦适时地一声哀鸣,尘嚣喧哗尽被湮没,连此后飞机掠过的轰鸣声也变为歌曲天然而成的一个声部。
随后是颇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克里斯蒂娜解释说鲁廷格正在攀登悬崖,登顶后还需要做好各种安全措施才能演唱。即将演唱的是首能大致表现出“自然回音”的歌曲。几轮对讲通话后,悬崖上传来一段圣咏,克里斯蒂娜提醒我注意她手中录音机接收信号产生的延迟效果。山上山下同一歌声交相呼应,声音略有些粗糙,却也动听,只是我们过于专注的表情使一切更像一次物理实验而不是歌唱表演。
对着对讲机鼓过掌,鲁廷格在对讲机中致辞答谢,然后说他将沿另一条路下山。制止住正不停地搬运树枝的儿子,克里斯蒂娜引导我沿原路返回停车地点。
车里居然还预备了一些茶点。等候鲁廷格下山期间,克里斯蒂娜与我聊起此前听到的那段“自然回音”的录制过程。她的语气与表情毫不掩饰她对那段经历如何至今心有余悸。鲁廷格视为“天然舞台”的那座悬崖是10年前他们在远足途中偶然发现的,此后他们花费了近半年时间将录音设备逐一搬运到悬崖附近一处音响条件合适的洞穴里。器械安装完毕,鲁廷格攀上悬崖演唱,克里斯蒂娜独自守在洞穴中负责录音,经过不计其数的试验后终于获得满意的录音效果。“天知道!我只是个钢琴教师,又不是登山运动员!”克里斯蒂娜以这样的感慨结束她的回忆。我敷衍一句“结果好一切好”,克里斯蒂娜笑笑,回过头提醒儿子至少要给客人剩半块点心。
鲁廷格下山的速度比我预想得要快。远远地见他红色的身影在山间空地上出现,他的儿子如同欢迎英雄般冲了过去。搂住儿子,鲁廷格绅士风度不减地踱回车边,喝了杯水,询问我的感受,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既而再一次向我展示他随身携带的装备,要求我验证其中确实没有任何电子扩音设备。我点头,再三点头。
约定的两小时时间快到了,我们准备启程。临走前鲁廷格走进停车处附近一处住宅,一两分钟后回到车上,解释说这片土地实际是私人产业,他们每次过来演出都要交纳一笔类似“停车费”的费用。途经另一片山谷,鲁廷格告诉我山谷间原本有缆车相联,缆车上曾是他的演出场所,但由于旅游业不景气,缆车被拆卸,鲁廷格也失去了他最初的演出舞台。
下山回城,车流逐渐稠密,等候间,我试探着问鲁廷格除悬崖表演还从事什么职业。摩挲着方向盘,他说自己作曲;抢过一个车位,又说也教钢琴。再堵了阵车,鲁廷格和我聊起斯宾诺莎,我和他聊中国的“天人合一”。望着远处的山峦,鲁廷格说他还没去过中国,但感觉那里会有适合他的山林。
20分钟后,告别了悬崖上的舒伯特或是帕帕基诺,我钻进萨尔茨堡木偶剧院,依然是《魔笛》。
几天后,我离开萨尔茨堡。离开之时恰好是鲁廷格即将在萨尔茨堡城内山峰上表演改编版帕帕基诺的时候。坐在车里遥望那座山峰,我心里竟有些惦念他今天招徕到多少顾客、他的儿子是否又跟着上了山、克里斯蒂娜是否还背着那套烦琐的放音设备。
路边到处悬挂着音乐节和莫扎特的广告,其中也有萨尔茨堡木偶剧院的广告,广告上的主角自然是帕帕基诺。据说当年歌德甚至曾为《魔笛》写过续集,剧情大体是:帕米娜和塔米诺有了一个孩子,而塔米诺变得如同萨拉斯特罗一般庄重。夜后再次降临,绑架了帕米娜和塔米诺的婴儿后将它藏在地底深处的一个黄金棺材里。为了夺回孩子,帕米娜和塔米诺必须在地下经受重重磨炼。与此同时,帕帕基诺和帕帕基娜自己无法生育,因为他们无法证明他们有能力得到孩子。两人来到帕米娜和塔米诺的宫殿,帕帕基诺希望用自己的音乐安慰塔米诺夫妇。最终,有声音提示帕帕基诺:他们孩子将从他们身下的鸵鸟蛋中诞生,而塔米诺夫妇的孩子也将获救,只是后者将更多地以精神而不是肉体存在。
这个神秘的孩子难免令人联想起《浮士德》中那个神秘的婴儿。根据历史记载,歌德与莫扎特这两个神童在幼时很有可能曾有机会见面,但事实是两人从未见过面。歌德晚年将自己毕生之作《浮士德》的作曲权荣誉授予早已死掉的莫扎特,这该算种莫大的荣幸。但从莫扎特只是似乎漫不经心地写过首《紫罗兰》来看,天假以寿,莫扎特也未必一定有兴趣为《浮士德》乃至《魔笛》续集谱曲。歌德的续作最终没有变成歌剧,据说至少部分原因是歌德索价太高。
鲁廷格的“cabaret”版《魔笛》自然无法与歌德的鸿篇巨制相比;只是我一直有些疑惑:首演时席卡奈德尔版的《魔笛》在风格上究竟更接近酒馆中的“cabaret”,还是需要正襟危坐观看的歌剧。也许如今萨尔茨堡木偶剧院的《魔笛》算是个折衷的版本:世所公认的名家录音加上以机巧取胜的木偶。萨尔茨堡人应该更清楚如何处理那个祖籍该归入萨尔茨堡的捕鸟人,我想。■ 木偶悬崖捕鸟帕帕基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