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乌镇:一个改造中的古镇标本
作者:王恺(文 / 王恺)
旅游开发前,乌镇面貌是极其复杂的历史混合体:按照《嘉兴县志》记载,上世纪30年代日军侵略给乌镇带来了劫难,“百十作坊,均毁灭于日本人的大火之中”。50年代,乌镇进行房屋重新分配,从前住一户的三门三进的老宅子,至少住上十几户。而80年代开始的经济变动,“有钱人家全部拆除了木门,改用了水泥墙,铝合金门窗,谁家用木门就是穷困的标志”。
改造前的乌镇就是这样一个层层叠叠被各年代遗存所占据的老镇:有代表着地方实力的五层百货大楼,也有大片还在使用马桶的沿河小屋,老桥旁往往是一座代表着新气象的水泥桥。
对乌镇面貌改变最大的人,乌镇党委书记、旅游开发公司董事长陈向宏说:他觉得这样杂乱历史的老镇不是游客想看的,他唯一的目标是建设一个百年前想象中的水乡老镇。他说:“我是从景区旁五层楼高的百货大楼拆起的,当时骂声一片。”
当年开发者在乌镇东南西北4条大街里选择了东大街做开发,“选择那里,是因为茅盾故居在那里,可以利用名人效应”。随着旅游收益,开发者选择了更大的发展空间,眼下,比东大街大3倍的西大街区域即将开发完毕。整个乌镇正在巨变。
东大街的冲突:景点的控制
开发东大街前,陈向宏去别的古镇考察,觉得江南任何一个古镇的管理和经营模式,都不可取。“周庄满街都是卖猪蹄的,过度商业化就是我的噩梦。”来乌镇不久,镇党委书记的头衔也加在他头上,所以他更有直接而强大的力量来控制景区,所有景区内商店的营业执照上都要有管理委员会的章,而管委会是不给这里居民开店盖章的。
受控制的,还有居民们家中的装修,空调安装必须要在一定位置。不少家的水泥墙被还原成木板门,据说冬天会很冷。一家因为是两层小楼,坚决不同意把家里的水泥墙拆掉,结果景区改造者就在他家门前搭建了一座三四米高的有着乌瓦的高墙,把一切都遮掩在墙后面。
( 临水而建的乌镇民居 )
景点里面的民宅要是晚上留宿客人,会受到保安检查,发生过游客住下来又被保安带出景区的事情。居民说:“旅游公司禁止的理由是不安全,说什么万一失火怎么办,怎么那么容易失火?”而旅游公司的说法是,景区里过多的民间旅馆存在巨大的不安全因素,万一出事,影响的是整个景区声誉,所以不允许居民自家开旅馆。
陈向宏强调控制对于古镇保护的重要性。他的行为与想法得到了很多人认同,前来拍摄电视剧的黄磊说:“相比起其他的江南古镇,没有过度商业化的乌镇像世外桃源。”
陈向宏对这样的结果还是不满意,他的理想状态中,乌镇的风景最好能恢复到100年前那样,朴素、清淡、繁忙的各色工匠各行其是地劳作——尽管这种劳动有可能只是演员在表演,他的“产品”绝对不能沦为别的古镇那样杂乱的小摊贩的天下。为此,他开始了更宏大的二期工程。
西大街改造:“楚门的世界”
西大街景区当然有古老的船只,甚至进入只能坐船——船民们是附近乡下招来的,镇上已经很少有船工了。这个人工湖和这些船,是陈向宏的得意之笔,西大街是规划制造出来的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水乡。
是东大街的旅游收益给了陈向宏勇气。在不断的争议下,乌镇旅游的二期工程西大街改造进行了4年,所有的西大街居民都被动迁了出去。陈向宏在西大街景点周围人为地挖开了河道,隔离了西大街与外界,必须买120元的门票才能进入。
西大街景区基本是陈向宏的个人设计,除原来的街道和一些老宅有真实的基础外,一些古代庙宇、水上市场和老店完全根据镇志曾经的记载复建,居民们看见建设者们把新木板熏黑,用来修复老建筑物,也看见把外乡的石桥拆来,河上一个月时间就多了很多桥,工人们说,这就叫“整旧如旧”。“茅盾外婆家那个镇——小乌镇有一孔很精美的石桥,被拆来做三孔桥,乌镇从来没有三孔桥。”而建于明清的昭明太子读书处的牌坊也从北大街搬到了西大街。
人们印象中最深的,是陈向宏的命名权:一个旧仓库改造成的四星级宾馆叫“通安客栈”,而宾馆所在的小岛就改名为“通安岛”。
西大街的规划和建设,甚至远远超过了居民们的想象,陈向宏有更庞大的计划,他对居民的只有50年左右的历史记忆没那么大兴趣,他要造一个更长久的古镇。他翻检的是镇志,每个到旅游公司工作的员工,第一堂课也学习的是镇志。镇志上有老照片,有详细记载的有趣东西全要恢复,例如20世纪初乌镇的铁匠造出了一个大锅,“直径长达1米多”,现在西大街就陈列了一个从无锡定制的大铁锅,大铁锅后是炉神的祭扫处,这些都是按照一张100年前的乌镇照片恢复的——因为乌镇的铁锅厂早已经倒闭。历史上有个有名的“酱园”,他就买了几百个大酱缸,找些乡下老师傅来,重新按古法布置酱园,专做手工酱菜和酱油,卖给游客的手工酱油贵至20元一瓶。
游客们可以在一个“有凭据”的古镇里“安全地”生活休假。“二期工程就是为了度假游客居住的,而且主要是境外游客和中产游客,四星级宾馆、大量统一改造的民居旅馆都在我们管理之内。”陈向宏确实也精心维护了许多老房子,把老房子改造成了漂亮的民居旅馆,改造图纸甚至都是他的作品,参考的是《江南民宅》图片集,为此,他否定了德国设计师的内部改建方案,他说太现代了。“我不喜欢‘新天地’风格的东西,其实我一直在为如何维护古镇风貌而努力。”他说。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中国最好的旅游策划,“不教条主义,也很吸引游人”。
除了镇志作依靠,他更多的规划来源自己在国外考察的印象,之所以把西大街居民全部搬迁,是因为他去美国考察时,发现那些古堡里的挤奶女郎、手艺人都是旅游公司的工人,上班时穿着19世纪的衣服,下班后恢复真身,开汽车回家。所以西大街所有的宾馆服务员、作坊里的营业员、包括那个正在制造老铁锅的铁匠,全部是招募而来,他们都靠旅游公司发工资生存。
南大街的自主性
也有乌镇居民从古镇的控制中得到好处,这些人属于景点开发之外的空间,尚未开发的南大街张同济的老宅是乌镇从前唯一的钱庄所在地,也有乌镇唯一的砖雕牌楼,而这片区域尚不在景点内,江水霞在砖雕前摆了几个凳子,专供游人站上去拍照,她是张同济第五代的孙媳妇,现在老宅是她在管理。
所谓管理,是专门收费带游客参观,她为此专门把砖雕分成几个部分讲解,有砖雕文化和民俗介绍,听下来也似模似样。而镇上大量的三轮车是她的联系人,把游客带来,他们也可以得到实惠。这是乌镇居民们自己开发的旅游项目,几百辆三轮车由于不允许进入东大街和西大街的景点,所以只能搞“发明”,“我们在街上喊,谁要游览原汁原味的老街?然后就带游客来这些还没被开发的老街道”。一位三轮车夫说。
这样一趟的收入是15元,节假日是30元,破败的老街除几幢旧楼和一些仓库值得一看,其他的和任何一个正在变化中而没有开发的老镇没什么两样,这种所谓原汁原味正是有着各个年代痕迹的混杂体——1930年的房子外面挂着发廊的彩色招贴。
而北大街,目前是乌镇最庞大的居民生活区,音像商店门口挂着“超级女声”参赛者的大照片,晚间,运河边满是烹煎炸炒的小摊贩——东、西大街的古代景观,以及那些游客,恍惚与他们完全不相关。■
乌镇改造所带来的新阶层
陈向宏解释自己是土生土长的乌镇人,长大后才离开,“正因为对乌镇有感情,我才会花大力气开发”。但是他的这番话总是引来居民的反对,说他肯定不是乌镇人,“乌镇人是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邻居乡亲的”。被搬迁离开西大街的居民说。旅游公司的大量保安更被指责,他们站在各个道路口,禁止各种人,包括当地居民进出景区。
在乌镇土生土长的居民看来,旅游公司完全是“天外来客”,做着和他们不相关的事。
在旅游公司担任中层干部的陈洁是地道的乌镇人,但她的工作性质完全使她和小镇居民丧失了联系。
穿着精致,讲流利的普通话和外语,她介绍乌镇已经两次到柏林旅游大会上去展销,“我们是中国各个景区中唯一这样做的”。德国的旅游大会给乌镇带来了大量外国游客,其中一个英国旅游团已经考察过,决定在完全封闭管理的西大街乌镇民居旅馆中住一个月,“他们喜欢这种民居旅馆的环境和统一定价,也喜欢我们为旅馆招收来的懂英文的管理人员”。
在陈洁看来,一个完全封闭的、需要门票和有四星级宾馆的古镇景点是非常美的,这种美丽比起夹杂着居民生活的老镇要美很多,“宾馆附设面包房和咖啡馆,也有酒吧,主要是面对游客的需要,我们相信西方客人除了需要吃当地食品外,也需要他们的日常饮食”。
陈洁觉得,她和她的朋友们,都已经是中产阶层,他们的特征是,更愿意住在一个模样古色古香,而管理完全现代的风景点里,而不是和普通游客一起拥挤在街上购物,她说,“我们面对的是收入更高的游客,不是大众游客——如果景区人少,对中产游客反而有吸引力”。
所以西大街的整个价格都定得很高,“也完全是希望我们这样的人群可以在里面安静地休闲生活——可以住的古镇,中国最后的枕水人家”。880元的宾馆定价,陈向宏不觉得很贵——“威尼斯的中心区域显然比旁边贵很多,我的不少上海朋友和国外朋友都在等待着古镇开发完毕,可以度假。”
旅游公司是乌镇效益最好的企业,员工也自觉和乌镇居民隔离开来。不少中层管理者确实已经不住在乌镇,他们选择了附近的大城市居住,例如桐乡,反正开车来这里只要15分钟。而乌镇,除了旅游区的房子新鲜漂亮之外,大批老房子一直淹没在混乱嘈杂中,很多没有现代卫生设备,并不是居住的好地方。
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完整的阶层意识,使陈洁和陈向宏这些人彻底成为古镇的陌生人群。“我们乌镇没有这样的人。”居民们再次强调。■ 旅社陈向宏古镇改造标本乌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