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 的物价

（文 / 朱文轶）

随着旅游旺季的逼近，中甸有些混乱。原本空荡荡的城市一夜间就拥挤起来。星级宾馆所有的房间被预定一空。开往松赞林寺的一辆旅游巴士上的沸腾情景如同证券交易所的大厅，几乎所有人都拿着手机在联系住处，大宾馆全没了，他们只得被赶到城市角落那些条件一般的客栈和家庭式旅社过夜。这两年间，这样的小旅社在中甸四处都是——一个旺季的生意足以应付一年的了。

9月25日这天晚上，从广电局局长的位置上刚退下来的张志强要接待几个从广东来的朋友。他开车把中甸县转了一个遍，同样被每一家宾馆拒之门外。最后通过关系，他把客人安排进了一家政府经营的涉外宾馆，那里普通标间当日价是800块。经理已经很给老张面子了，同样的房间几天后的价格还要上涨，并大多早已预定给了上面将要下来考察的一拨儿政府领导。

另一种混乱是生活方式上的。和记者在芒康、波密这些更接近藏地的城市看到的不一样，中甸人闲暇时跳锅庄、唱山歌的自娱自乐已经很少见了。这些属于藏民的古老娱乐题材在这里以商业演出的面目出现或者被制作成光碟销售。中甸人仍保留着藏族的习惯和信仰，他们的精神生活更接近匆忙的城市人、离他们不远的丽江人，他们经营饭馆、经营旅社、跑运输，没时间娱乐，但开始想办法如何用自己传统的娱乐取悦游客，挣得收入。

一个从内地到中甸打工的汉人小伙子，因为有一个嘹亮的嗓子，又自学了藏语，迅速被中甸的娱乐经纪人发现，包装成歌手，像《老鼠爱大米》这样的网络歌曲也被翻唱成藏文歌，和宗教歌曲一样流行。他的唱片在中甸到处可以买到。

火热的城市生活并非总令人愉快，物价的飞速上涨不光令本地人有点吃不消，外面来的游客对街边饭店价格高昂的菜单也有微辞了。在张志强记忆里，中甸上一次物价上涨还是上世纪50年代，直到60年代国家冻结物价而渐趋稳定。

政府如今当然没有办法随意出面左右物价了，更何况从供需角度，在中甸这个日渐繁荣的地方，高价总有它的合理性。

9月25日一早，潘玉凤到菜场买菜发现大米1斤比前一天又涨了1毛、肉涨了1块钱。38岁的潘玉凤是香格里拉县宣传部的副部长。她也弄不清中甸的物价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说，旅游开发、油价上涨当然是不可推却的原因，但在公务员中间也有另一种解释。“民间一直有种看法，在中甸，是公务员的消费在支撑着物价上涨，这其中包括公务员个人消费和单位的公务性消费，下馆子请客在我们这儿仍然是一种体面有效的交际行为;我们县‘接待办’一年各种接待费用的预算在两三百万元。”

潘玉凤说，公务员队伍的庞大不止是中甸也几乎是整个藏区的主要特点之一，“藏人的一般心愿是在庇荫下成长，这也没什么不对，只要有人为你提供庇荫。过去，宗教是种庇荫;现在，政府是个庇荫。解放后，中甸经过了一个重要的变化是，典型的工资收入者越来越多变成公务员”。和她一起读书毕业的同学80%以上都选择在中甸的各个乡镇任公职，比她大几岁的好朋友李秀珍曾和她一起在县委宣传部供职多年，李秀珍的丈夫张志强退休前是从宣传部调到的广电局。她跟记者数了一圈周围的朋友，大多如此。

今年7月份，有关部门在中甸进行了一次正科级收入普查，公务员涨薪的风声就被放出去了，没多久，物价就跟着上调。实际上，薪水一直没太大变化。潘玉凤说，2000年全国性公务员涨薪，上调400块月工资，这里面国家出一半，地方出一半，但中甸财政一直贫困，无法补足200块的缺口。“到现在，我们的工资还是那次涨薪时涨的200块。”她觉得，中甸正在远离他们。

旅游带来的开放也许是个契机——它让原本在缓慢进化中的中甸加速甚至过度的商业化——消费主体和消费能力之间的错位提前发生了。阶层提供的保护力在削弱，旧有的平衡被打破。

刘蔚东是率先从机构的庇荫中被甩出来的一批人。他中学毕业后分到粮食局，没多久遇到统购统销的放开，由最吃香的部门边缘化，公务员的福利和收入也大幅下滑。90年代初，刘蔚东办理停薪留职，跑起长途运输来。

在刘蔚东看来，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安排进了一种生活，又很快把他从这种生活的安全感中推出来。他内心存在着两种情感。他仍然对稳定薪水的生活念念不忘，但又对冒险跃跃欲试。事实上，他的冒险已经开始了，2000年，他贷款买了辆小型越野车，他敏锐地嗅到了旅游将会带给他们的丰厚好处。

从内地、从丽江输入的现代商业机制——旅游开发、新的劳资关系、广告——表面上看起来仍和中甸旧的传统格格不入，但实际上，它们已经被吸纳进香格里拉的“身体”里。它给现在的中甸人提供了新的冒险。

心理惯性依然存在。刘蔚东接待客人闲聊时，很容易将话题扯到他的老婆那里，他总带着不无骄傲的口气说，他的老婆是大专生，在税务局上班，他如今住的房子就是老婆单位分到的120多平方米面积的公寓。刘蔚东心里可能依然觉得那才是份光荣和稳当的工作和心理庇荫。这种惯性，就和他保持数十年的生活习俗那样不容易消去:他每天起床洗脸前，要用打的第一桶清水加在家中神龛前的铜碗里，晚上睡觉前再把它们倒掉。刘蔚东是汉人，但血液里更多是藏族的血统，他的母亲和祖母都是藏族，这些是带有宗教仪式的纯正藏族风俗。他始终有某种情感需要依附于它们。

神龛中供奉的神像却很复杂，有藏传佛教的释迦牟尼，有汉人佛教里的观音，甚至还有中国人最通俗的财神爷。现在，刘蔚东每天祈祷的内容也从来没有那么明确，“希望平安”，“希望多挣点钱”。一些中甸人失去了部分开启信仰与感受的能力，但得到了另一把来自商品经济社会的万能钥匙。香格里拉朝它一心学习的榜样——丽江，又近了。■ 物价公务员香格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