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时尚

作者:朱文轶

(文 / 朱文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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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丽江,对芒康、对德钦,对中甸的人来说,都是滇藏线上的“上海”,是物质的天堂、时尚的风向标。

李秀珍到丽江时还是18岁的少女。这一年她考上了丽江师专,成为她们那里为数不多的能够率先目睹城市面貌的女孩。此前,李秀珍关于丽江的零星记忆来自她的父亲。李秀珍出身于德钦一个贫困的家庭,她的父母是德钦大土司吉佛家中上百个奴隶中的两个,她的母亲给土司家当奶妈,父亲是吉佛家马帮的养马人。她大约知道,父亲每年春天和夏天会去丽江采购茶叶、红糖、粉丝和布匹回德钦,冬天从德钦启程去拉萨。

丽江给少女李秀珍的感受和给她父亲的感受一定不同,她的父亲只是过路客,李秀珍则以城市生活体验者的心理接近这个和她成长环境全然不同的地方,对她而言,城市,是一桩崭新的经验。

“房子太漂亮了,当时觉得城市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李秀珍从家里翻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是她进丽江师专拍的第一张合影,她让我看她照片上的穿着。“70年代我在丽江读书的时候,这就是最流行的衣服款式。”她说,衣服时兴小8号圆领,穿的时候可以竖起来,也可以放下来;小裤角的裤子在学校风靡一时,“最时髦的搭配,是里面穿一条红衬裤,长裤罩在外面,裤角处把红衬裤露出一截”。

李秀珍告诉记者,读师专一个月有12块钱的生活费,她和同伴多的时候会用一半放在穿上。过年回家,家里的邻居会托她们从丽江捎回一些德钦买不到的“‘花布衣服’和‘灯芯绒’衣服”,“大部分是直接让捎回一些布料”。

和当年内地到大城市念书的农村青年一样,丽江的城市生活,只是李秀珍青春岁月的一段美好插曲。她会记住它,但没法占有它。1976年,她要接受组织分配,到德钦奔子栏的“洛玉完小”教书。丽江对李秀珍命运更大的改变,是她在学校里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张志强。

年过50年的张志强对中甸正在发生的剧变没有任何不适,相反,他如鱼得水。和刘蔚东相比,张志强是更主动的资产者。他读过师专,是新中甸人里的知识分子;他从政府部门退休,有更广阔的社会关系。

刘蔚东的婚姻尽管比张志强晚了将近10年,但仍是旧时代的产物,他和老婆严格地遵守长辈给他们定下的“娃娃亲”。刘蔚东告诉我,他们还在中甸一中上中学的时候,大伙就都知道他和老婆之间的关系了,他也不让任何人碰他“老婆”了,有人跟他“老婆”多说几句话,他就跳出来提醒对方——“这是我老婆”。张志强和李秀珍则是典型的自由恋爱。李秀珍说,在学校里,张志强看上她,就“旗帜鲜明地”向她表白了,“一点都不含糊”。

生活环境造成了二者的区别。刘蔚东到结婚都从来没有走出过中甸,张志强和李秀珍的恋爱则有着城市爱情的鲜明印记。城市给人的冲击显然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尽管张志强在丽江结识的生意人使他后来受益匪浅。

张志强比李秀珍的出身还“卑微”,他的祖上曾经在中甸风光过,但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一无所有了。除了他头上成天戴着的那顶藏式礼帽,张志强身上实在让我找不出更多一个藏族后代的旧痕迹。他更像一个内地的年轻人一样乐于交际、精力充沛、无所顾忌。他身上有他父亲的影子。

张志强乐于讲他父亲的故事,尽管他父亲在中甸以前是个名声有争议的草莽之夫。他饶有兴趣地讲到一半,接到一个电话,他告诉记者是迪庆州州长打来的,让他去谈个事,帮写个关于中甸旅游的文件,他让记者晚上去他家接着聊。晚上在他家的会客室里,李秀珍一直陪着我们,不停地热酥油茶、剥水果、敲核桃。中途,张志强又被叫出去,给他那几个广东客人安排住宿,深夜才回。

“我父亲藏名叫桑巴多杰,”张志强说,“他12岁时候,爷爷去世了,表兄亲戚跑到家里抢东西,我父亲一个人把他们打跑了,但爷爷的遗产还是被亲戚们分完了,我们家族里父亲这一支算彻底没落了,他的姐姐被家族里的人卖到丽江,父亲后来只有和这个姐姐还有点联系。父亲十四五岁,在村子里已经远近闻名,打架狠,很多人害怕他。”

“我父亲16岁那年,中甸的一个土司和另一个土司因为抢婚纠纷械斗结下梁子,我父亲被其中一个土司挑拨卷了进去。叫那拉涅瓦的土司吃了亏,过了一段时间拿了把‘二十响’手枪找我父亲报复,结果子弹卡住了枪没响,我父亲的斧头却扔出去,把涅瓦给杀了。”“当年中甸城的刑事案件,行政长官一直不能干涉,是由土司、老民和松赞林寺组成的吹云会议判决。父亲的姐夫通过打点松赞林寺,因为涅瓦欠了东安乡一个土司的债,吹云会议判决我父亲和他的一个妹妹、一个堂妹3个人到这家土司当奴隶抵债。”“同样因为一些官司,几经周折,父亲最后被抵到了松赞林寺充债。我母亲家原先是松赞林寺的佃户,因为一场天花,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婆婆两个女性,没有男丁,母亲家种的田闲了7年,这样,松赞林寺的僧人让我父亲和母亲结婚,把那些地垦起来,父亲再没有闹事,家里日子才渐好。”

到死也没离开过家乡的桑巴多杰是命运多舛的老中甸人,一辈子反抗他的命运,最后顽强地活到了86岁。无法知道张志强是否在桑巴多杰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里面主观性地添枝加叶。可以肯定的是,出身给张志强的阶层意识要多过宗教和族群规范赋予他的。桑巴多杰给张志强的影响更多是精神上的,是现实的阶层哲学。一个没落家族的复兴,重新进入社会的主流阶层,是张志强试图表达的故事的真正内容。丽江,无疑是这个人和这个家族命运曲线上的转折点。

张志强后来和松赞林寺的关系一直不同一般,他和松赞林寺现任行政主任当春培初是很好的朋友,松赞林寺现在的主持崩柱活佛每个月会到张志强家去诵经一次。

9月23日,张志强刚刚注册了一家“香格里拉佛茶有限公司”,他联系了一个香港老板和一个昆明的茶商入股。“我用松赞林寺的牌子,由他们做普洱茶茶饼的模型、外包装,请松赞林寺的高僧开光。每年我们给松赞林寺上缴50万元。”张志强说,“虽然还没有现货,但订单已经有了。”他说,他们中甸人从小就在消费丽江的茶、粉丝、红糖,他明年就要把他的市场打到丽江和昆明去。

他还有一个想法,明年组织松赞林寺的100个喇嘛背“佛茶”到布达拉宫去进贡,这是受到去年“‘普洱茶’重走茶马古道”的启发。■ 丽江父亲张志强时尚松赞林寺李秀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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