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塔城传说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三联生活周刊)
张志强和李秀珍到1989年终于有了自己的新房,就和所有藏族建筑一样,这个新居是华丽木饰的组合,无处不画,逢木必雕。这个大兴土木的工程,光主体结构就用了整整15大车的木头。
木头是从中甸附近的硕都湖的山上自己砍伐的,手续很简单,李秀珍找到硕都湖所属的建塘镇,每一棵树象征性地交给他们几块钱“山本费”就获得准许了。在这个2000多平方米、当时造价就达到8万多块钱的藏式民居中,木材竟是最小的支出。李秀珍告诉我,当时所有木头加起来,不过花了四五百块钱。
也就几年后,就没这样的好事了。上面下达的水土保持封山育木的通知,首先针对中甸这一带,80年代木材砍伐最为严重的地方。
维西县塔城镇接到这样的行政指令还要晚好些年。刘蔚东从粮食局停薪留职的日子,才有事做。他开大货跑长途货运,把塔城的木料运到那些伐木被禁的地方。
塔城素无经商传统。80年代初镇里有一些人经商,据说是因为汉族干部大批内调,突然间有大宗旧家具旧物品要处理,就开创了一个旧货市场,也吸引了一批农民在这一市场中就业。有些塔城的年轻人就地开了一些店,进行这类物品的收购和转手倒卖,后来又添了汽车零配件和日用副食品。但塔城的老人对经商并不欢迎,这次商业风潮既没有诞生以此为生的商人,也没形成真正的行业,短暂的商业很快没落了。
( 经商的源头,是塔城的木头,是思茅的茶,金沙江边的金子
经商这种职业最早出现在丽江,就与丽江邻近的石鼓镇盛产的黄金不无关系。 )
记者5月沿青藏线入藏的时候就在想这个问题:商人是怎么从藏区这些世代务农的人口中出现的?藏区的土地上,那些依赖于土地的社会和家庭组织中,看不出有什么因素可能促使人们用依靠占有土地享有的稳当生活去换取碰运气不稳定的商人生活。而且,在同外界没有接触因而习惯于一种传统生活方式的人们中间,利欲和改善生活条件的愿望表现得少之又少,这是宗教如此普及以及世俗生活神圣化的根源所在。虽然有早期的集市,但农民们从市场上赚到的钱太少,不可能激起他们想要依靠做生意过活的愿望,他们完全不可能想到有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他们之中肯定更没有谁会想到卖掉土地换取现金。社会状态和宗教信仰在很长时间一直顽强地反对这种做法。
塔城可能部分解释了这个问题。它的土地实在少得可怜。一个塔城人告诉我,这里人多地少,粮食紧张到难以想象的程度。塔城人养的猪每年产两次仔,5月份的一窝仔猪必须要吃掉,只有到第二窝的时候,玉米熟了才有粮食把猪喂大,以至于“仔猪肉”竟成了塔城闻名的风味。
“我们对滇藏线商业传统的研究习惯于放在‘茶马古道’上,其实那些流动的商人是个特例,他们一开始并不为‘增值’而走。”出生在大土司家的中甸人洛桑次赤告诉我,即便他家的马队进一次拉萨的最初目的不过是补足一个庞大家庭的给养。“增值”是结果,是我们从历史的末端看到的这条现成的财富之路。真正的源头,是塔城的木头,是思茅的茶,是金沙江边的金子,是那些无法赖土为生的地方突然发现了比土地更值钱的东西。
经商这种职业最早出现在丽江,就与丽江邻近的石鼓镇盛产的黄金不无关系。“金沙江沿岸随处可见下陷的地段,就是淘金夫打地碉的印记。石门关一带,一些村边和田间小水沟,到灌田时节,会出现一个一个落水洞,说明地下已经被挖空。”石鼓的老金农木阿吉对记者说,当年的淘金狂潮中,不少从大理、丽江、剑川来的金老板,专门带上米和肉,常跑到江边放“金账”。这相当于早期的期货交易。穷人也乐于去拉这种账,先用人家的钱,吃人家的饭,日后再拿淘到的沙金去充账。金子吸引了采金人,采金人又引来职业商人。借贷在很早的时候有助于使商业的发展达到它能够达到的程度。
木头就是塔城的“金子”,它的确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给塔城带来了一切,它唤醒了这个睡在“金山”边上的城市。
现在是塔城一家度假村老板的白马旺秋说,90年代初,一些地方的木材禁伐后,塔城镇还没什么动静,除了一家乡政府办的木材公司,还听说维西县来了一家木材公司。几年后,生意越来越好。外头来的车队源源不断,一天24小时都不见中断过。政府企业接的订单忙不过来了,就把一些订单交给塔城的一些老百姓来做,政府给他们加工费。“一夜之间,私人的木材加工厂就起来了,最多的时候,塔城镇中心都有近20家加工厂。”白马旺秋说,经商之风也仿佛一夜间起来了,木材加工厂的老板不满足于从政府手里接加工费,还开始钻营,直接找关系,到县里买指标,自己做木材的砍伐,自己联系外面的客户,自己做销售。白马旺秋的度假村就是当时他办木材加工厂时积累的资本所建。
与那些为收购木材、销售机器而来到塔城的外地人一样,东北人宋国标也在这时候来到了塔城。他不是为木头,而是来收蕨菜。他没想到,他在塔城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1999年,因为1998年的长江洪水,“禁伐令”让塔城刚兴盛起来的木材业戛然而止,上千名伐木工人卷包离开塔城,刘蔚东的长途货运生意也随之结束,但宋国标继续留在了塔城。他知道,“木头生意没有了,树还在”。
东北人发现了新宝藏,山上大片“松子松”所产的“松子”。打松子比伐木简单得多,宋国标只从镇里拿到一个简单的批文,生产就开始了。在没有更多竞争者的情况下,这些山简直就是“无主之城”。宋国标雇用村民打一天付100多块钱报酬,一个人一天大约可以打200多公斤,1公斤5毛多钱是宋国标的全部成本,而这些松子销到东北,价格翻了20倍不止。
9月15日下午,宋国标在白马旺秋家有些上火。他把塔城的松子收购都交给白马旺秋来做,自己可以一心开拓市场。但这天,白马旺秋告诉他,又有两个东北人到塔城来了,跟他们抢购松子。这两个人宋国标都认识,他给他们打电话,对方否认是来收松子的,说只是批些“松茸菌”回去。宋国标觉得这种釜底抽薪的生意做法很不厚道,更重要的是,他今年签了400吨松子订单,眼看交货日期快到了,有人跟他抢货,就意味着他自己有可能无法完成货主的订量,按照合约,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买方出的松子价格就要缩水一半。“说什么也要跟他们干到底。”宋国标拍着桌子对白马旺秋说,“你盯着他们,他们到哪里收,你就跟到哪里,宁可亏,也要把价格压过他们。我下午刚去维西取了80万现金,钱不是问题。一定要压死他们。看他们还来不来塔城。”
由于松子的外形,东北人称这种“松子”为“塔”,塔城成了名副其实的塔城。2005、2006年,东北的松子持续减产,塔城新的掘金时代又开始了。■ 塔城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