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中国生产“蜘蛛侠”的地方

作者:陈赛

(文 / 陈赛)

1998年的冬天,当梁小龙怀揣做一个漫画家的梦,千里迢迢从深圳赶到天津,投奔陈维东的时候,正是他第三次创业的第三个年头。在漫画圈折腾了5年之后,陈维东仍然一贫如洗,孤家寡人窝在一个破旧的小单元房里埋头画画,之前辛苦培养的一批徒弟已经全数被人挖跑了。天很冷,他看了一眼呆站在门口一脸失望的梁小龙,淡淡地说了一句:“走,下去喝可乐去。”

“后来,我们经常在楼下那块草坪上喝可乐,谈人生。”在北京的一家小茶馆,陈维东向记者回忆起这段往事,仍忍不住好笑:“那时候,我实在穷得厉害,除了可乐,请不起别的东西。直到半年后,我才能请他喝啤酒,再过半年,能请他去咖啡馆喝咖啡了。又过了不知多久,我终于可以给他一个很大的办公室,让他带着一批学生在那里很舒适地画画了。”

就这样,8年一晃而过。其间,陈维东凭着一罐可乐,几句人生,又招徕了不少新鲜而有才华的漫画人,像奇幻跳脱的彭超、古灵精怪的阿尤,而梁小龙已经是国内负有盛名的武侠漫画家了。至于他自己,还真靠漫画赚了很多钱,他的公司“神界”从当初寥寥数人扩展到60人,成了国内规模最大的原创漫画公司,工业化的流水线上,一年能出100来本漫画。

这一切的变化要归功于一套“四大名著”漫画。2000年,陈维东第一次兴起画“四大名著”的念头时,很多人都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当时“神界”正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技术没技术,没一样是到位的,但他就是铁了心要画。一来是太喜欢“四大名著”了,这辈子能画上一套,是天大的福分,他甚至想过,大不了一个人慢慢画,画上10年,总能有点成果。二来,他认准了只有这种传统文化的题材,才能吸引国外出版商的注意。“我对漫画的热情与别人不同。有人指望着靠漫画赚钱,但我对漫画是有着文化的抱负的。当年孔子带学生周游列国,为的是传播文化与思想,今天我做的是一样性质的事情。我全部的野心就是用漫画的形式把中国文化往外推。我的命好,刚好赶上这个好时代。”

这套漫画一画就是5年。画到最艰难时,恰好赶上“非典”,30多号人,半年没发出工资来,每人的饭钱都是两百三百地借,稿费一笔一笔先赊着,但还是不肯接加工活,只是埋头苦画。眼看着就活不下去了,却意外地盼来了一家韩国的出版社,那出版社的社长是个中国通,看了样稿后十分折服,当下承诺要为他们开拓国际市场。去年,这套80册的全彩漫画“四大名著”在国外卖了1000万元人民币的版权,其中梁小龙主创的《水浒传》一个月前正式在日本上市,此前中国人的漫画要进日本市场,几乎是痴人说梦。看着桌面上散落着的日、韩、法语版本的《水浒传》、《西游记》,陈维东难掩得意:“现在‘神界’随随便便画一本漫画就有国际市场,我们80%的钱是从外国人那里挣的。否则,就国内这么贫瘠的漫画市场,早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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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根据“四大名著”改编的漫画不少。日本漫画大师手冢治虫一生钟爱《西游记》,50年代画过《我的孙悟空》,把悟空画得乖乖的,像极了阿童木,30多年后,在他去世之前,又画了一本《我是孙悟空》。鸟山明的《龙珠》虽借用了《西游记》中的名字,其实与《西游记》毫无关系。到后来日本人改编《醉游记》,干脆把唐僧变了流氓,八戒成了书生,剧中人个个都是同性恋。日本人还画过一套《水浒》,把一百零八将画得妖气腾腾。另有两套韩国人画的《三国志》,也是又丑又老气。“外国人画中国的东西,终究不够味道,就像让中国人画《哈利·波特》,古城堡、魔法,画着画着就走味了。”陈维东皱着眉头说,“我不敢说我们画的‘四大名著’是最好的,但至少我能做到最忠实于原著,80%的忠实度吧。”

这几年,“四大名著”在流行文化层面有全面回潮的迹象。《红楼梦》要重拍电视剧,《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纷纷改编成Q版游戏,图书市场上也有不少国人画的“四大名著”漫画,不过大多歪批胡说,哈日哈韩得厉害,哪有半点原来的影子?“岂止外人,中国的年轻人里又有多少真对名著感兴趣的?就算感兴趣,《三国演义》的谋略、《水浒传》的义气、《西游记》的哲学、《红楼梦》中人生的种种无奈处,又有多少人真的理解了?”

随手翻阅《水浒传》,画风和编排上仍是日式漫画的路数,但笔法硬朗,画面造型、人景搭配都透着中国传统连环画中白描的韵致。角色、服装、盔甲、兵器、建筑、花纹,都有50年代中国连环画巅峰时期创作的那套“四大名著”的影子。印象最深的是花荣,拈花微笑时有日式美少年的纤细柔美,弯弓射雕又是中国武侠的飞扬不羁。梁小龙本意并不想将花荣画得如此阴柔,但女助理告诉他说,一定要把花荣画得帅绝人寰,尤其不能有胡子。“我是从日本漫画发烧友过来的,即使做了职业画手,还是深受日式漫画的影响,连思维都受了影响,直到画《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重新翻阅中国老画师们的作品,借鉴了很多传统连环画的造型,才慢慢觉得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神界”这几年出的漫画大都是以今人的眼光,重画传统文学的题材,在画风上也试图从传统艺术中提纯营养,希望结合国际通用的理解方式,诞生出一种新的阅读方式,新的画面语言,新的构图形式,新的色彩感觉,也就是新的中国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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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要在日式漫画的审美定势中重建一套中国式的漫画语言谈何容易?“神界”的“四大名著”在国际市场上虽是名利双收,国内却并没有多少读者买账。《漫友》杂志的一位编辑说:“如今中国的漫画市场,日式漫画仍然是绝对的主流。”可陈维东偏有撞到南墙不回头的固执,他花了好几年冥思苦想,硬是提出了一套“新中国漫画十定律”,想靠这套理论,与日式漫画划清界限,在日式漫画的读者群之外,再培养一群新的中国新漫画的读者来。今年2月,他和《知音》杂志合作创办《知音漫客》,亲自担任总顾问,想用这本杂志来验证自己的“十定律”理论。说实话,这套理论破多立少,仍有不少暧昧模糊之处,但这样执著,有他的野心所在——“如果隔了200年再回来看我们今天的文化,你会发现动漫为首的符号语言只是处于萌芽状态,它们未来的形态会变得非常丰富。能在这个时候,参与分析和发现它的规律,我太激动了。”

陈维东粗眉粗眼,言辞激昂,像个天生的鼓吹家。他24岁投身漫画界,此前混迹于圆明园画家村,写诗、画油画、思考人生终极问题。穷困潦倒时,只好替人家翻译日本盗版漫画贴补家用。当时日本漫画传到中国不过几年的时间,已经红遍大江南北,把少男少女们看得如痴如醉。没想到,连他自己也是一看就打不住了,《七龙珠》、《乱马》、《圣斗士》……几十本几十本的囫囵吞下去。他惊奇地发现,这种看似幼稚的叙事语言竟有着惊人的表现力、传播力。“我骨子里并不爱漫画,直到今天也不喜欢,但它的包容性实在太强了——小说、诗歌、绘画、电影,我所热爱的一切艺术形式都可以包容其中。”有一回,他看到手冢治虫的一个短篇漫画,讲一个流浪少女与艺术家的故事,如遭雷击:“他用那么儿童化的笔触与语言,把人性的痛楚和无奈表现得那么惊魂动魄,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既然手冢能做到这样的深刻,理论上来说我也是可以的。”不过,理论归理论,陈维东承认自己耗12年的时间,不过刚刚知道这种武器的扳机在什么位置,“只要再给我5年的时间。千万不要小看了这5年内,新文化的年轻创作者的创意和智商”。

12年前,陈维东给公司取名“神界”,是借用古希腊神话的一个典故:传说奥林匹亚山顶是诸神的住所,这些神是为创造世界而生的。漫画家们靠一支笔就能创造世界,何尝不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其实,在穷山恶水的中国漫画圈,“神界”这十来年的经历也算神奇了:他们是最早在国内搞原创漫画的工作室之一,也是唯一活下来、并且规模化发展起来的。陈维东说自己原本是个低调的人,但这几年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王婆卖瓜的事情,遇人就谈自己赚了多少钱,又给哪个漫画家置了豪宅,实在是因为这个行业太需要有这样的案例,让大家都看到希望,起了化学反应,一起把市场做大。

所以,他并不忌讳谈自己在经营上的成功之道:“很简单。我们只做漫画,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漫画,把造型做得很漂亮,故事讲得很有趣,剩下的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我绝不主动插足动画、游戏,或者别的周边产业。有人要把我们的漫画拍成动画片,没问题,我可以授权给他,但我们合作生产一部动画片?对不起,我没兴趣。”陈维东从未听说过Marvel公司,但他的经营思路却与美国这家老牌漫画公司不谋而合:只做授权,不趟浑水。Marvel拥有4700多个漫画人物,其中蜘蛛侠、X战警、绿巨人、刀锋战士、夜魔侠都曾经授权给好莱坞拍成电影,并做成各种玩具和周边产品。Marvel自己并不投入任何资本,但这些漫画人物每天都在为公司赚进大量现金。虽然“神界”目前还没有一棵可以与蜘蛛侠媲美的摇钱树,但陈维东很有信心,他们未来会变成一个生产中国式“蜘蛛侠”的地方。“在所有的创意产业中,漫画是最容易低成本操作的,不就是动动脑子动动笔吗?我们一年的投入不过两三百万,至少挣一两千万。现在我们资金充足,创作力量也到位,只要再给我5年的时间。5年内我们能画500本书,至少会有5本10本好作品。到时候无论怎么玩,我都很有信心了。”■ 蜘蛛侠未来地方中国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