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梅庵之悲

作者:朱伟

(文 / 朱 伟)

中华书局重新出版卢前著作后,又重新推出孟森著作。孟先生的学问,最著名在对满洲开国史料的梳理考索,但那些明清史讲义,在读过黄仁宇或史景迁式精致加工的表述后,实在不太再有耐心细读。就我自己兴趣,只能读读他的人物考证。他一共考了5个风流女子:董小宛、顾眉、孔四贞、香妃、顾太清,除《香妃》收在《明清史论著集刊》,其余都在《心史丛刊》。

《董小宛考》大约写于1915年,因愤慨当时人将董鄂妃与董小宛指鹿为马。孟先生考,董小宛死于顺治八年,死时28岁,比顺治大15岁。清军下江南,多铎回京时,顺治刚7岁,“何能纳22岁之妃”?但此文发表后40多年,陈寅恪写《柳如是别传》,还是坚持董小宛被清兵劫持说。

孟先生考证的基础是《影梅庵忆语》。按孟先生说法,董小宛墓就在影梅庵。他引陈维崧集中《春日巢民先生拿舟约同务诸子过朴巢并问影梅庵》,题下有“庵为董姬葬处”;吴绮《林蕙堂集》《影梅庵题咏》中有“可怜一片桃花土,先筑鸳鸯几尺坟”句。我以为冒襄只不过给了荒冢一种诗意,冢即庵,所以如皋县志才无记载。孟先生引当时悼词,最有味道在龚鼎孳给冒襄的信,信中说:“弟于宛君如嫂,虽缺郁金堂下一拜之缘,而玉兰花底,醉渖淋漓,犹仿佛欢场,宣扬幽茜。至今美人云气缭绕玳瑁之床,香魂有知,姗姗紫幄中。”信中“郁金堂”出自梁武帝的“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句;“醉渖”是醉后挥出的墨汁;“青出于蓝,绛生于茜”,“绛”本是鲜亮的大红,加一个“幽”字,就有了雅致。这种文人拿手的清淡风致正是迷倒董小宛们的重要手段。

《影梅庵忆语》作于董小宛死后十个月,我读的是上海书店1982年重印朱剑芒1935年编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此丛刊中除“闲书四种”,另有《陶庵梦忆》、叶绍袁的《窈闻》、《续窈闻》、李渔的《乔王二姬合传》等,十样书当时定价仅1.95元。

说实在,《影梅庵忆语》文字虽有哀玉之声,我却对它一直无好感,原因总觉是将一名女子茕茕粥粥的献身当成了一种传世资本。其中先写董小宛死死相随,他则迟迟延宕情意。传董小宛有诗《与冒辟疆》:“事急投君险遭凶,此生难期与君逢。肠虽已断情未断,生不相从死相从。红颜自古嗟薄命,青史谁人鉴曲衷。拼得一命酬知己,追伍波臣作鬼雄。”最后一句说宁肯成为水族、鬼雄,肝脑涂地,我相信它是后人为“忆语”生造的,董小宛本貌已被遮蔽得无声无息。

冒襄对董小宛投靠的半冷半热,有人说是因他倾情于陈圆圆,我却看到他对董小宛出身的一种实际顾忌——狎妓与纳妾,本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需要注意的是,“忆语”里提到,崇祯十四年听说董小宛陪钱谦益上了黄山,他才找了陈圆圆。那时钱谦益已经60岁,柳如是崇祯十三年农历十一月到虞山,元夕两人同游苏州在鸳湖后分手,柳回松江,钱到黄山。冒襄第二次再见董小宛是在崇祯十五年春,这之间发生了什么?崇祯十四年六月,钱谦益与柳如是结缡,取“如是我闻”意,为她筑了“我闻室”。冒襄要强调,是钱谦益包办了董小宛欠下的债务与一切麻烦,将她送到了如皋。

“忆语”的重心是要洗涤“风尘艳名”,董小宛到如皋后像是脱胎换骨——先在“别室”待四个月,“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自称“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回视五载风尘,如梦如狱”。等洗去烟尘,就变成侍左右任劳任怨的良家妇女。“忆语”里一个象征是,无论寒暑,她总要拱立座边,让坐下吃饭,也是迅速吃完,又拱立如初。这是一种端正。除端正还须澹泊,“每饭以芥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也就是茶水泡饭,“水菜”泛指新鲜蔬菜。雅致则以文火煮片甲蝉翼之茶,品郁沉氤氲之香,深夜还要“拥数十家唐书而卧”。

我总觉得,冒襄写董小宛是为卖弄自己在女人身上的趣味,这趣味是不食人间烟火,将她置于春梅香雪、秋菊云罨风斜之中,让她三季以兰泽净手。最刻意的意境,是对李贺诗意“月漉漉,波烟玉”的渲染。他说因月色清净,所以董小宛好月,“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由此感叹谢庄的《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净,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但如果深入一下追问,他命名她居处却叫“艳月楼”,阁中各种香气都为了蒸染衾枕,在衾枕间所贪还是肌香,雅致只不过门脸而已。

一边是要她入遁世仙境,另一边又要她无代价地舍己忘我。冒襄记董小宛,第一次在风烟中是“面晕浅春,薄醉未醒”,用了很传神的“懒慢不交一语”。为妾后,则不用脂粉,一身之外只须一丝不挂。我每每读到她卷一令破席守在病榻,五个月如一日,“日食粗粝一餐”,“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总有“风流文人贱妾命”感伤后的悲慨。在所谓妇德观中,女子依附了男权,也就成了舍身工具,与奴婢有何不同?所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这种匍匐倚君为命既然名正言顺,为君就不会有丝毫良心不安,一切都是温情后冷酷的“诚然而来,诚然而往”。

无数董小宛就此被这些酸文假醋文人蛊惑,又被迅速凋零而更新。就冒襄而言,悲酸痛楚只是一时,董小宛生前就为他物色了一个同样美貌的吴扣扣。董小宛死后十年,扣扣死,扣扣死后还有蔡含与金,还有张氏。而冒襄直到75岁还有纳妾打算,带露水的鲜花们似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影梅庵”也就是他一生最值得流传的记录而已。■ 影梅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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