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字

作者:朱伟

(文 / 朱 伟)

三联书店最近出版了白谦慎先生内地版《傅山的世界》,此书经历了先以英文在美国,再以中文繁体在台北,最后才以中文简体在内地的出版历程。按白先生说法,他对傅山研究始于1992年,《傅山的世界》以英文出版是2003年,历时11年。11年从容写成一部书,能将傅山这个聚光对象背景层次的每一细部都认真雕刻出来。进入细部,就难以大而虚伪的观念注水,此书第一好处是告诉我们,何谓学院的学术态度。书中几乎每一论点,都细密呈示着依据,完全不像我们那些夸夸其谈学者那样的天马行空。此书第二好处是,一种这样学院的专业性极强的学术,在阅读中又完全没有枯燥感觉。这也许是因为白先生杂交的身份——他的知识背景是从国际政治到比较政治再进中国艺术史,这积累为叙述傅山书学中的意识形态提供了比较开阔的视野。

白先生以傅山入清后作为明遗民的心态与晚明清初对明以前书学传统的态度为经纬,通过判断傅山的书学呈示那个特定时代的文化景观。这样的结构中,甲申年傅山39岁,4月清兵入关,5月京城沦陷,他8月成为“朱衣道人”,10月清兵占太原。第二年扬州、嘉定屠城,他到处流离避乱,无家可归作《无家赋》。第三年六月,老师袁继咸带给他遗书后被杀,遗书中称“晋士惟门下知我甚深,不远盖棺,断不敢负门下之知”,令他悲恸不已。白先生认为,他那个“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破碎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著名的《训子帖》就作于这国破家亡时。他因国破家亡想到赵孟曾供奉元朝,进而鄙薄他的字“卑鄙捏捉”、“熟媚绰约”,以亡明的忠诚转而崇尚颜真卿,将颜书品质归结为“支离神迈”。

按这种解读,支离、拙丑与残破完全是一种当时面向血泪的政治立场,背后酝蕴与涌荡的是悲愤。白先生以为,傅山是因这种态度需求而走进颜书的宽博、浑厚,意识到其好处是承接了篆籀遗意,才进一步认为汉隶之妙就在“拙朴精神”。但傅书中后来却并不见颜书的博厚。就书学史而言,白先生论点是,明末清初以个性率意为创造力的“革命”,由董其昌的“生”“奇”倡导始。白先生显然认为,就形式说,从董其昌到王铎再到傅山,在这场“革命”中有递进关系。但实际上,傅山的“正”“奇”,与董其昌的“生”“奇”,却是完全不同的方向。傅山的“正”是就人品而言,首先是直而不屈,然后是“正一”的道家观,所谓“一行有一行天,一字有一字天”。他认为“写字无奇巧,只有正拙,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矣”,与董其昌的“书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矣”正好截然相对。

我以为,董其昌是意识到了自然率性对颠覆赵孟、米芾、祝允明的重要性,因自身局限,难在运笔中突破这种华丽中姿媚的传统。他好在死在了甲申年前,但因康熙喜欢他字,令臣庶到处效仿,傅山就进而认为他与赵孟一样奴态。而王铎作为董其昌属下,本以劲健淋漓,已超脱了董书的书卷气,开始有“一气吹去,欲飞欲舞”的桀骜。但他顺治二年降清,也就同样遭傅山轻蔑。

白先生在《傅山的世界》中,我以为有意回避了对傅山与王铎、董其昌字美学价值的比较。傅山字我以为与王铎是完全不同形态。查对傅山评介,马宗霍编《书林藻鉴》中道光年当到礼部侍郎的郭尚先在《芳坚馆题跋》中,有“先生学问志节,为国初第一流人物,世争其分隶,然行草生气郁勃,更为殊观。曾见其论书一帖云,‘老董止是一个秀字’,知先生于书未尝不自负,特不欲以自名耳”。清初,傅山字的身价,我以为与遗民对其气节崇仰有关。《书林纪事》中记一则趣事,说京城当时有打钟庵,想以他字为庵额,以重金托他好友索要。好友怕他推脱,请喝酒,将庵名嵌在一首五言诗中,趁他微醺,反复抄诗不满。他问何故,好友说,家有屏,欲书此诗刻其上。他就说,我为你代笔如何?后来见到庵额,知道上当,就与这位好友断交。

对傅山字,一说好在气息长的连绵草书,气势磅礴、宕逸浑脱,咄咄逼人。日本人宇野雪村在《中国书法史》中曾将他与王铎比较,认为他的起伏更大,“全神贯注,强劲有力,而且保持从容的柔态”。更高的评介,戴廷说“神奇浑璞”,但戴廷与他关系非同一般,也就另当别论。另一种则说他的楷法才为精,章太炎说他小楷是“摧刚为柔”,于右任说他“大字生龙活虎,小楷温厚和平,是知有道君子,真不易测也”。白先生书中专有一章以傅山草书立轴有许多应酬之作来回应何焯当时“王帖极熟,乃是其皮毛”、“楷书专使退笔,求古而适得风沙气”的批评,他认为,傅山的好字藏在一堆应付滥字之间,他墨气淋漓的表演与狂肆掩盖的草率都是应酬心态所致。

如何对傅山字做美学判断,我以为是意识形态之外的问题。傅山将他追求的拙朴精神理解为:“如见一丑人,初见时村野可笑,再视古怪不俗,细细丁补,风流转折,不衫不履,似更妩媚。”他认为,这才是汉隶传统。他的字与这种审美观联系,最有风格的当然还是连绵不断的草书。这种高速任意恣肆,打破宽窄疏密的飒飒脱脱是一种宣泄整体。但我恰以为,在这种草率连绵中,字的个体苍劲常被牺牲,或者基础功底恰被有意遮蔽,在支离与残破中悲怆反而会被消解。傅山字中闲适、华贵自然是没有了,更多是层叠的滥漫,这不是苏东坡说的“天真灿烂”。

也许是被气节与形式表达纠缠得心猿意马的缘故,我总觉傅山字难有“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如将他的狂草与王铎比,一是临帖与出帖工夫,王铎更显刚健;二是若论人品,王铎确颓丧无法与他相较,但字却比他沉酣苍莽。人品高傲不等于书品高尚,所以从王铎到八大山人,傅山字多少有点被后人贬值。■ 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