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郎才尽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江郎才尽”语最早出于南朝梁钟嵘的《诗品》,钟嵘在《诗品》中将江淹与陶渊明、鲍照、谢惠连等一起归为中品,曹植、阮籍、陆机、谢灵运、潘岳等为上品,曹操却只居下品。这当然是个人好恶。恶毒的是,他叙说江淹罢官在宣城时,夜宿野寺,曾梦见一美男自称郭璞说,我有笔在你那里多年,是否可以还我?江淹从怀里掏出五色笔给了他,以后做诗便不再成语,刻薄地说江淹诗其实得益于郭璞笔。此说真可以杀人。钟嵘这个故事发生在齐明帝建武四年(公元497),江淹离京出任宣城太守,已经54岁。《梁书》中记载,其著作生前就自撰为前后集各十卷。但到了宋代,却只剩十卷,后人推算,这应该是原来的前集。后集因“江郎才尽”的说法推演,很可能就被散失了。
钟嵘比江淹小二十多岁,他的《诗品》经后人推断,大约作于梁武帝天监十三年(公元514)至十六年间。假设它作于天监十三年,江淹刚死了11年。钟嵘对江淹诗的判断,第一说他形态错杂,第二说他善于模拟,筋骨来自王微,成就于谢。关于向郭璞借笔故事,又明显影射郭璞的影响。这样的评介实在有点过分。我理解,王微的影响大约指独净中沉思的语态,谢的影响大约指触景生悲时所用类似苍波霜月的色调,郭璞影响则指触景生情后借用了“高蹈风尘外”,“驾鸿乘紫烟”的游仙态度。
江淹留下的两卷诗中,表面看形式模拟之作确实很多。比如仿阮籍的15首,《杂体诗三十首》分别仿李陵到汤惠休,30人每人一首,另还有仿古乐府与楚辞的。他不仅能敏锐捕足各人各自腔调,而且善变化,往往将诗意转换一个视觉,就变成他自己清朗中的那种清冷,更耐咀嚼。我喜欢他的诗那种深秋初冬的景象,“秋日悬清光”、“凉草散莹色”,萧条中有旷达,无力中又从容内孕苍劲。他极注意意境中的连接字,比如“北风漂夜色,河凝如霜”,“”是洁白。再比如“绛气下萦薄,白云上杳冥”,一下一上,深红色霞淡然向下缠绕,乳白色云飘然上升苍茫。他诗中往往有一些句子令人神往,整诗回味,又有“凉蔼漂虚座,清香荡空琴”之感。
江淹留下文章中,最有名是赋,两卷20多篇中,最有名为《恨赋》、《别赋》。两赋比较,我更喜欢《恨赋》中黄尘匝地、歌吹四起,天下风流朝露溘至,“琴瑟灭兮丘陇平”的悲壮。此赋开头,蔓草萦骨、拱木敛魂,用了王粲《七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意境,却更具荒漠长风荡平原的架势。随后从秦皇雄图、李陵惭魂浮想昭君出塞,以“浊醪夕引,素琴晨张”展开感慨。此句改写嵇康《与山巨源书》中的“浊醪一杯,素琴一张”,但“夕引”与“晨张”却用到妙极。他赋中的四言短句总是意味十足,比如“一旦魂断,宫车晚出”、“置酒欲饮,悲来填膺”、“秋日萧索,浮云无光”、“烟断火绝,闭骨泉裹”,铺陈到最后,是长句“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哀鸿声远,一种肃然广袤。
《别赋》大约太多依依情长,所以在绵织“意别魂之飞扬”时,就显疲累。相比我倒更喜欢《青苔赋》,尤其是中间一段,以织布与琴瑟之声衬托幽阁闲楹静谧,这是《诗经》“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意境。随后细腻地写鞋与裙裾相拂,门窗洞开却空室秘而不见,苔藓“芜阶翠地,绕壁点墙”。在春禽秋虫悲鸣后,长夜寒露下,才见“有美一人兮欷以伤”,“欷”是抽泣。
查曹道衡、刘跃进两位先生的《南北朝文学编年史》,认为这恨、别、青苔三赋都作于宋后废帝元徽四年(公元476),时江淹33岁,因劝谏刘景素不要谋反而被贬为建安吴兴(今福建蒲城)令,郁郁不得志。他在被贬辞别昏庸的刘景素时,曾给他留了一封信,委婉表达忠耿一片不被理解,结尾用了“一辞城濠,旦夕就远;白云在天,山川间之;眷然西顾,涕下若屑”,表达得肉麻,但其中用各种典故,文字棒极。在文集中,我一般最好读书信,因这种随意简短文字往往最能检验学问见地。江淹集中所收书信共三则,我喜欢其中两则,一则论三种狂士,表示自己“容貌不能动人、智谋不足自远”,所以只能“命保琴书而守妻子”。另一则总结自己“衣食之败”原因,找出性有五短而无一长,且知短不可易,表示“不攀长意”,为“妻孥未夺、桃李须荫”才谋五亩之宅、半顷之田。按《南北朝文学编年史》,这两封信也都写于被贬吴兴前后。
江淹在吴兴3年,写出了一生中最好文字。到最后一年七月,刘景素因谋反被杀,萧道成一掌控朝政,就将他召回京城做贴身幕僚。由此人生转折,转为萧道成写出许多漂亮公文。
现在留下江淹集中他的自序,一般被认为是他才尽的原因。这篇自序中称:“人生当适性为乐,安能精意苦力,求身后之名哉!故自少及长,未曾著书,惟集十卷,谓如此足矣。”继而总结自己,“学不为人,交不苟合,深信天竺缘果之文,偏好老氏清净之术,仕,所望不过诸卿二千石,有耕织伏猎之资,则隐矣”。其理想也就是“幽居筑宇,绝弃人事,苑以丹林,池以绿水”。按汉制,二千石是郡守的俸禄。这自序大约作于他35岁,萧道成即将成为齐高帝时。
文学史上,江鲍齐名,但雅士们往往尊鲍照而不待见江淹,其原因,我以为很大层面是因他坦诚表达了令清高者们不屑的志向。而且从齐高帝到齐武帝到齐明帝,他又一直不拒绝作为附庸工具,舒服地附依至吏部尚书、黄门侍郎;梁武帝改朝换代又微服投靠,成为金紫光禄大夫,以致死时梁武帝用3万钱为他素服举哀。于是与鲍照、谢比,他在境界上就低了一等。尽管我恰以为他的坦然与苟安实际成就了他诗文的雅致,但按传统审美,境界毕竟决定文字高低,我以为这才是“江郎才尽”的真正内涵。■ 江郎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