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永元:我没有那么愤怒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孟静)
记者:面对镜头,队员会表演吗?
崔永元:有个适应过程,我们最早面临的问题不是他们表演,而是躲避,不像演员,见到镜头就高兴。那么多摄像机对着他,本来两人说得很热闹,一拍不说话了。除了洗澡、上厕所,机器都跟着,麻木了。吵架、说闲话也不躲着我们了。
记者:你觉得二十几个人的感动能影响很多中国人么?
崔永元:看观众怎么看,我在想这个问题,如果当成纯粹电视节目,我们对丰富电视荧屏,连一点低层次的意义都没有。如果我们的电视观众把它当成社会实践,我们用26双眼睛看长征沿线情况,会很有启发,比如凝聚力,为什么中国人这么难团结?这不值得我们考虑吗?要是日本人、韩国人会怎么样?大家都能想出来。如果他们再这么闹下去,就真的走不下去了。26个人的悲剧就是中国人整个的悲剧了。长征历史我们是从书本上看的,你说这段历史有没有价值?我看过《闻所未闻的故事》,他没说革命种子,他说创造了长途行军的最长距离,在军事史上是了不起的。你不愿说他们为什么打仗和信仰,我们就说行军距离,远远超过我们现在。我们有车跟着,管吃管住,没他们走得快,说明什么?我们体力下降了?我们是不是带两只老虎在后面追着才行?中国人的体力和能力在衰落,这不是好事。还有一点,你对红色历史觉得虚假,是咒骂能解决的么?我们是不是应该还原它,通过细节搞出一部真正的历史?历史不能断代,这牵扯到对历史的态度,也是有意义的
记者:途中到湖南大学演讲,你当时的题目还是拯救电影,你找到拯救的办法了吗?
( 崔永元和入选《我的长征》的队员合影 )
崔永元:我看了媒体报道,特别失望,《崔永元三炮轰》,我现在不能张嘴,我成大炮了,说我攻击李安、《无极》、电影局。逮谁攻击谁。
记者:我现在听到你讲话时很平和,为什么每次采访你出来的标题却是触目惊心的?
( 崔永元在《电影传奇》里过了当男主角的瘾:《英雄虎胆》 )
崔永元:媒体已经定势了,我一张嘴就得炮轰,我看完报道很沮丧,一张嘴就被人歪曲。我下一步还有九个演讲,决定改变策略,第二个演讲是“给中国电影想办法”,我和同学互动,先给中国电影挑十个毛病,同时想解决办法。如果还要弄成炮轰,就只讲解决办法。还不行的话就散会。媒体太不自重,我麻木了,没办法。
记者:你想过为什么自己现在成为一个愤怒的形象?
( 崔永元在《电影传奇》里过了当男主角的瘾:《早春二月》 )
崔永元:我没那么愤怒,我那么愤怒还怎么活呀?那天学生攻击《无极》,我说其实在这个现场,挑动大家愤怒非常容易。我觉得中国电影不需要愤怒,骂死它有什么用?比如攻击《无极》炒作的时候,它是炒作,但它不炒作有人看吗?中国电影的炒作不是从《无极》开始,吃最大的亏从《无极》开始,我早料到有这天,没料到自《无极》始。现在大家不认这种炒作了,再这么做没人进电影院了。即使电影质量高,不炒大家也不会看,现在进退维谷。我讲的是这个内容,媒体也面临公信度的问题,当你瞎编到大家不信的时候,离死也不远了。大家都在重复走这样的路。你什么时候看的《无极》,上映之前还之后?
记者:之前。
崔永元:你当时看的感觉有没有大家说得这么差?
记者:没有。
崔永元:这就是问题,在这种不理智情况下,所有观影者失去独立判断。如果媒体一直还说这电影好,没人敢说坏。如果大家都说崔永元好,我可不敢说他坏,不然大家都骂我。大家都愿意随大流,没有独立思考。“超女”这两年境遇完全不一样,2005年一片说好,今年开始跟人家过不去了。我最烦中国人这样不独立思考,跟着别人转。有人真的没脑子,另外的大部分人跟着起哄,一大帮人折腾一人,多好玩呀。“文化大革命”就是起哄。
记者:再回到电影上,你有没有想出过一两个办法?
崔永元:很难想,我是觉得要付出一些代价,停止炒作,用影片质量树立口碑。代价是一两年内没有上座率,让大家恢复对电影的平常心,可能要付出两年的票房的惨淡,可能会有复苏的过程。
记者:可事实上除了几个大片,电影票房依旧很惨淡。
崔永元:我们每年拍200多部电影,观众能看到的只有10部,那200多部我们假设它们都是高质量电影,慢慢就会有复苏过程。这是我想象中的理想模式,没有人等得及,包括我们管电影的领导,他不是干一辈子,他做好前面的工作,功劳在下任领导脑袋上,他不愿意干。我个人的判断是用目前急功近利的方式运作电影是死路一条,将来中国的电影院就相当于麦当劳,卖美国的快餐电影就完了,成了好莱坞的电影基地,像澳大利亚、乌克兰一样。这不是我的研究成果,都已经被实践证明了,电影局的任何人、任何导演都明白,但大家都觉得不是我的事,所有人都觉得不是我的事,不愿意操这个心。
记者:中国电影可能会像中国足球一样完全死了?
崔永元:足球是个样板,因为足球就是好好踢也没戏,就是个样板让大家知道胡来的结果,这是中国足球做出的最大贡献。你说破大天我也不去看,你给我票我也不看,你给我绑进去,我偷偷松了绑跑回家。现在已经是这样了,电影、舞台演出还在用这些招数,到底想干什么?民营公司刚开始经营电影的时候,我担心会不会是些不喜欢电影的人在做电影,那就麻烦了。当成一个生意来做,像房地产商似的,生意不行了就撤。它是特殊艺术门类,需要热爱他的人。有时打平就行,小赚一点也算赚。如果当成纯商业,最好一次就把一辈子的钱都挣够,完了就干别的。
记者:能不能让想赚钱的来投资,热爱电影的人来当导演?
崔永元:所有拍电影的人是受投资人控制,我现在想拍《弘一法师》,我的投资商让我拍《龙虎斗》。这个矛盾是解决不了的,投资商给你投钱的时候,想的是能挣多少,而不是宣扬了什么,保留了什么。为什么我对电影局不太满意,如果放炮,这算一个炮,我觉得他们不负责任。你可以说你遇到多少困难,公众也会理解,而不是虚假数字。2005年票房26个亿,鬼才相信。这话我说出去,他们会来找我,说你凭什么说是假的?谁主张谁举证,你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就是26亿了?怎么可能嘛?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2004年到2005年翻了一倍还多,谁信哪?
记者:如果把电影审查像韩国那样放开呢?
崔永元:韩国和俄罗斯方式差不多,我觉得媒体在宣传韩国时有误差,只片面强调了放开,没说韩国的限制。比如韩国电影管理机构对电影主题要求非常高,暴力、色情都可以拍,但整个影片立意走向上一定要弘扬韩国文化,不是用乱伦来作为唯一目的,甚至当电影破坏韩国传统形象,所有人包括观众都不干。我们总是片面强调放宽,没说对底线的要求。你看韩国电影,什么时候有糟蹋传统和韩国形象的?
记者:你平均一年会进几次电影院?
崔永元:近年可能进了三四次,以前每个月进两次。今年带着电影下乡,一个月放了28场,差不多天天看。有的电影是在我们接受的底线之上的,我只看60分以上的电影,这种还是挺多的,《寻枪》、《可可西里》、《孔雀》,都是精品。《千里走单骑》也是说得过去的,大家觉得不是很好,因为是张艺谋拍的,如果是我拍的,大家都会觉得特好。
记者:看来你喜欢讲人性的电影,不喜欢大制作?
崔永元:大制作我也喜欢,好莱坞大制作我基本都喜欢。他们误解我的意思,总以为我反对大制作,我准确的意思是不要把所有电影都变成这种模式,全中国全是好莱坞大片模式,你就傻了。大片意味着大投入、大宣传,每年只能看《泰坦尼克》、《英雄》,别的电影你就看不了了。看电影就会变成吸毒。我看过苏联电影《奖金》,非常好。过去我们也看过山田洋次,情节不复杂、演员很少,讲述一个凄美的故事。大片把那些电影全排斥掉了,我在湖南大学演讲时,他们看了《鲁迅》,我问好不好?所有人都说好。到电影院买票去不去?不去!下载、看盗版,都愿意,花钱买票哪怕五块钱也不看。你做得再精致大家也不认为它是电影,只是个好的电视剧。电影是什么?就得1万多人打仗,声音是5.1声道的,就是技术了。包括《千里走单骑》,要是有4000多个高仓健打架,票房就不一样了。
记者:你所说的电影多元化需要政府监控吗?
崔永元:市场就能完成,现在问题是政府对市场不负责任。每年引进20部,只引进大片。观众看到的所谓美国电影就是大片,是不是破坏了电影口味?像《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美国丽人》、《红磨坊》,慢慢地全丧失了市场,引进了大家也没兴趣。好莱坞年产800~1200部,大片也就20部。应该考虑保护观众口味,而不是挣钱。一年是不是可以引进60部影片?哪怕只有20部,是不是片种可以丰富点?纪录片可不可以引进?哪怕少挣点,你为了营救电影市场,也做了些努力。
记者:你试图通过演讲把这些观点传递给大家吗?
崔永元:传递不出去,我演讲是像跟你说话这样,却被媒体表述成东一炮、西一炮,我很着急。我演讲时有500个听众,不是每人都能听进去,影响100个人,太累了。
记者:听说你连你的女儿也改变不了?
崔永元:我女儿就看美国、日本动画片。我现在有个非常说服人的观点,我一说好莱坞文化入侵,他们都烦我,说我像老党员。我说其实搞经济的人,都在研究成本、利润,文化体育产业利润惊人,日本占到总利润33%,中国6%,意味着什么?我们砍树、挖矿、做袜子,我们干多少事才能挣回来这点?我们为什么不把盘子做大呢?好莱坞每年拍3部以上完全针对中国市场的电影,章子怡最火,我就用她演,在中国本土会受欢迎。NBA我把姚明弄来,大家都会关注,都是商业运作。咱们傻乎乎觉得,NBA没人比姚明打得好。因为他,中国观众更关注NBA。他拿到中国的市场份额,因为有姚明,就全都转播了,你是要付钱的。这是他商业计划的一部分。我一说这个,那些戴眼镜的人,就说我左死了,精神病!你不知道该你挣的钱别人挣走了?我们文化体育产业挣到60%,树就没人砍了。■ 愤怒崔永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