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曾听见静夜的风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如你曾听见静夜的风0( :2000年的“富士山上的宅子”早已是件名作 )

好几年以前在书上看见过一座建筑,取名“富士山上的宅子”。见它黑黢黢地兀然在密叶深处,感觉颇有点怪怪的,却一直只懒着,把它推在心思的角落里。近日再看见了同样黯淡却让人悚然心动的大片墙面张扬在雪野上,先就怀疑这瓜葛着旧识,仔细一查,果然。

设计者的名字叫做冈田哲史(Satoshi Okada),1962年出生在日本的兵库县,就是安藤盖出了小筱邸的那个县。他从20岁进了大学以后好像就一直在专心读书,学士硕士博士一路念上去,直到1993年才告一段落。此后,他在哥伦比亚大学随著名建筑理论家弗兰普顿(Kenneth Frampton)做了两年研究,1995年才回到日本,在东京开办了自己的设计事务所。“富士山上的宅子”是在2000年建成的,马上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可谓出手不凡。它的地点选在山梨县的南都留郡鸣泽村。大概是那黑着脸阴沉沉的调调儿很能打动人,算得时髦的酷一族,所以几年以后,冈田哲史又得着机会再在山梨县里盖一座别墅,不过,这一回比“富士山上的宅子”还要更有趣些。

2004年冈田动手再盖别墅的地方是在山梨县的高根町,同是修长狭窄的地段,同是茂密的林间,而周遭树木更比上一回多了建筑味,尽是些劲瘦挺拔的落叶松,忽疾忽徐地漫坡散布着,就如同在方案旁边随手勾勒出来的好多组垂直线条。所不同的,随手勾勒多半是在给斟酌完成后的建筑画着配景,可这一眼看不透的树林却是先来住下的此地主人,建筑师构思之前已然不敢轻忽了它们。早在当年设计鸣泽村那一处房子的时候,冈田就以“林间影子”的定义把新簇簇的建筑推在了隐身蛰伏的位置上,所以才用了那么沉沉的暗黑色,恰只要装扮成一大片幽暗的林荫,晃过了粗心人的眼睛,这是普通居家无论如何不敢设想的。而在高根町,同样的思维一如既往,“隐身”,依然是这房子的主人和建筑师妥帖合计着要摆开来的一种姿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建筑的体量也被限制住,最高处不到9米,基底占地面积只有180平方米,对着没人迹的缓缓雪坡,这收敛劲已是很过了呢。话虽这么说,毕竟建筑和林木山石比起来,总归是好大的一大块哽在画面里,尤其是皑皑雪色连落叶都不肯饶过的时节里,没有了连绵树冠做着遮掩,隐身的效果更谈何容易!建筑的构思就会是这样,原本的出发点尽不妨离奇,等到把家常琐碎全依次都长了进去以后,它就有了自己的主意自己的走向,越走越偏,让初衷只剩下隐约难辨的一丝线索,是常有的情形。如冈田似的,想出了个稀奇念头之后,居然也让房子在四季荣枯的轮回中尚有一半的时间如其所愿地藏起来,已经难得,况且他是不是真的想“藏”倒也难说。

什么样的主人,能选中这般封闭晦暗的房子来住,又是打算怎生住法呢?

这是一对收藏了很多艺术品的夫妇,孩子们都已经成年离了巢,不过偶尔来骚扰一回,而况此地仅作度假屋而已,连主人都不是天天在,客人就更少。因此,除了飞鸟以外,素常能相伴这对夫妇的就只是那些艺术品了,其清寂和这片野地刚好合拍,却未始没有他们相看两不厌的陶然。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连建筑的名字都不爱用见惯了的“某邸”字号,而是叫做——“清里画廊”。

如你曾听见静夜的风1( “清里画廊”的大门开在画廊的尖角处西北墙面上,隐藏在黝黑的整体造型里 )

主人的艺术品收藏多多,照我猜测,是让冈田心下暗喜的一个巧合因素。该是出之于纯粹极端的追求吧,在“富士山上的宅子”的外墙面上,一水儿都铺装着涂成暗黑色的枫树墙板,很难看见开出的门窗洞。以一个住家来说,这可着实有点儿矫情。等到了“清里画廊”这里,展出藏品天生就该是大墙面、开天窗、只爱漫射光的,冈田再把正常的窗子剔除出去,拿着建筑当个雕塑做,可不就理直气壮得多!所以他这一回就敢说,我要追求的就是“昏暗态”,自然光打进一个昏暗的空间里,造成的效果才够震撼,才够感人,这比明亮的空间in了n多倍啊!其实从天花板的罅隙里注下一线光的手法是安藤早就做得纯熟的旧则,那戏剧性效果在小筱邸等诸处也有了现成的例子,相去并不久远。冈田不怕人嘲笑他以集典来做文章,自有他的独家巧妙充底气。

据说是因为主人家答应冈田的预算有限,所以“清里画廊”是一座全木结构的房子,于2005年建成。拢共207平方米的建筑面积,主要的居家功能和展览功能全都布置在一层,头上有两小绺儿阁楼空间,偶尔留客时搭一搭地铺用,再就是利用地势的先天坡度做了局部的半地下楼层,里面是储藏间、浴室和一个小小的工作室。原本是很简单的功能布局,据此做出的房子稍不留意就会正常得一塌糊涂,可冈田就硬是把其中的空间掰掰扯扯横生枝节,首先一条就不肯做出老实的墙来。前面说过,艺术品展示必须备有大面积的墙面,让这墙面与结构墙合二为一是直觉的省事做法。冈田倒也不例外,只不过,他那些“结构墙”有些个古怪。据说,“清里画廊”没有任何一处用了粗大的梁柱,冈田担心只靠纤细的木线撑不起局面,又不愿用钢筋或者混凝土来助阵,为此想出了一个以空间为柱的新鲜招数。以厨房加楼梯为一组、画廊兼门厅加楼梯为一组、卫生间加楼梯为一组、另一套卫生间为一组,总共做成了四组空间的集束,各自的平面布局呈曲线且绽开如新月如菊瓣般,散落在整个建筑里。这些空间集束形成的“船式容器”虽也是用木线排成,但是极小的跨度让它们至为坚固,就可以拿来在整体结构里当作柱子用,冈田和他的工程师很得意地把自己的发明命名为“容器结构体系”。再回头比比“富士山上的宅子”里用平铺直叙的墙面非要斜切出畸零角落的做法,如今可要自然浑成得多了。细心数过这四个“船式容器”的人或许会奇怪:怎么其中三个都藏着楼梯?画廊和厨房里的那两道楼梯各自连到头顶上的阁楼,起居室边跟卫生间挤着的楼梯则是接人下楼去泡澡的。一方面充当结构元件的身份不许这几条“船”打破了外形相互串联,另一方面,这里面细高狭窄的空间形状本来也难用,倒是做成直跑式的楼梯合宜,就这么挥霍了吧!

如你曾听见静夜的风2( 中间是画廊的“船”尾,深深切开了餐厅和卧室的前厅。近景能看见起居室的家具,都是柯布西埃的精品版本。餐厅的头上是可以留客的阁楼 )

借着四道“船式容器”的边际弧线向不同方向游走的势头,一层的空间被挤成了宽窄开阖皆极随意的剩余形状,大略连接出一个字母N的轮廓。靠南较短的一条腿是主人的卧室套间,东西两端大张着口,是整面的玻璃墙,且东头还接着一个室外平台。靠北较长的一条腿是起居核心,东头起居室西头餐厅,楼下的浴室和工作室便藏在起居室底下,也是皆以玻璃落地收束。而连接这两条空间的居中一斜,则是位于卧室和起居室之间的一条走廊,用坡道斜溜进主卧室的前厅里去。由于有这四条“船”游来游去,人走在房子里时,触目尽是曲线墙面和极尖锐的墙尖角,只有房子尽端的玻璃墙面用了直线,却又是化于无形的。在这里,两点之间最短是直线的效率原则被彻底排斥了,于是走动就不仅是从一处空间到达另一处空间的途径,在其中优游本身就很重要,这和“画廊”的定义是很默契的。再者,也恰是缘于这般顺流而下的路径,身在各处随时放眼,除非看出窗外去,都难得遇到一眼望穿的机会,隔壁空间露出来的全是些欲说还休的沿边儿罢了。这可倒好,索性就省了开门关门的麻烦吧,室内连一道门也不设了,到处都只用个秃秃的洞口了事。

以我们住惯了的房子来衡量,哪里有宽宽绰绰朝着南面却不开窗的道理,除非只待在酷暑里。再看冈田要这“清里画廊”藏进树荫下的意思,更好像该是个夏季别墅的模样。浓绿中看见黑森森一片马上就觉得凉意习习,是多么舒服呢。不过,进到家里面倒是四白落地,干净明亮,似乎也不妨住着过冬,起居室里有一只壁炉在,应是明证。当雪堆上只见得到破碎的精致爪痕的时候,掠过松间的风,就是和外面的世界唯一的通信了。■ 静夜画廊听见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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