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误读”昆仑山
作者:舒可文(文 / 舒可文)
地理昆仑
在《天问》中屈原曾发问道:“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通气焉?”
在屈原的发问中,昆仑还是一个神秘缥缈的所在,似乎也不知道昆仑所在,《九章》中的“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更像浪漫玄想,这种玄想到了汉代就有了变化。《山海经》的作者在司马迁作《史记》时流传的说法是大禹,大禹治水的时候到了人迹所稀至之地,随山刊木,命山川,类草木,别水土,内别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根据所见编著《山海经》。司马迁在说到《山海经》时也不做肯定也没做反驳。敢于疑古的王充也正言道:“禹主治水,……无远不至,以所闻见,作《山海经》。”汉武帝似乎更深信《山海经》是大禹周流九州、治理大地时所流传下来的天下地理书,因为《山海经》中有“河出昆仑”一说,所以,出使西域的张骞回来报告说,西方黄河源头有一座大山,根据《山海经》关于昆仑的描述,汉武帝就把这座河源大山命名为昆仑,当然,张骞说的河源并非今天以现代科学考证的河源。大概就是在这之后,昆仑成为一个实在的地理名,《山海经》也逐渐被看作是一部实用的地理书了。
到东汉王景担任治水的任务时,明帝赐给他的参考资料中就有《山海经》,显然已经把《山海经》视为实用的地理书的。到了《隋书》中,《山海经》就有了冠于地理类之首的方正地位,回头比较在孔子眼中属怪力乱神需敬而远之的不经之言,不知是哪一方离原著距离更远。地理书之定位一直到宋朝还沿用着,虽然有朱熹称此书是依托《楚辞·天问》的凑合之作。自汉之后怀疑者不断,但大多是怀疑作为地理书其中有后人妄增的部分,一直到明代才有人真正大胆怀疑这一点,胡应麟是一人,他说《山海经》是“古今语怪之祖”,怀疑是战国好奇之士混杂了各种异闻寓言,包括屈原的《天问》、《离骚》等杜撰而来。似乎他的怀疑是被认可的,至少到清代修《四库全书》时,《山海经》就被放置在子部小说类了,同时也有清人毕沅称:昆仑实非一地,“高山皆得名之”。
早年研究神话的茅盾非常惋惜《山海经》被多方面的“误读”历史。他指出,说它是地理书不妥,说是小说也不对,正确的归类应该是神话类,但中国典籍中从没设这一类。
( 《山海经》时期的西王母形象 )
即使昆仑山作为地理名字,由于昆仑山与“河源”的联系,其位置和范围也随着对河源的认识在变化。唐初魏王泰在《括地志》考证说,“昆仑在肃州酒泉县南八十里”。唐人颜师古注释《后汉书·明帝纪》中的“昆仑塞”时说:“昆仑,山名,因以为塞。在今肃州酒泉县西南,山有昆仑之体,故名之。”《晋书·张轨传》讲,永和元年,以世子重华为凉州刺史时,“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山。’”
1930年出版的《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中的昆仑山词条称:“中国之千山,西起帕米尔高原,东至海滨,长七千余里,为我国最长之山……”近年出版的地理著作,对昆仑山西段,没有歧义,但对东段范围的指认不尽一致。上海辞书出版社的《辞海》中的昆仑山是“西起的帕米尔高原东部,横贯新疆、西藏间,东延入青海省境内。长约2500公里。西段为塔里木盆地,藏北高原的界山,西北为东南走向……东段呈东西走向,分三支:北支为祁漫塔格山;中支为阿尔格山,东延为布尔汉达山,南支为可可西里山,东延为巴颜喀拉山”。这就是青藏铁路穿越的昆仑山了。
( 魏晋年间的西王母形象 )
神话昆仑
屈原关于昆仑山的一声天问在昆仑神话枝蔓节生中不断改变着方向、增加着内容,大禹治水、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精卫填海等神话,老子升天、玉皇大帝的传说、白蛇传、西游记的故事,无不纳入昆仑神话体系之中,昆仑山真的成就了中国神仙所居之山。
战国至秦汉时候的书籍,极力状写的是昆仑山鸟兽草木之奇。以《山海经》为最:昆仑山“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惹鸟兽则死,惹木则枯”。《海内西经》中“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不死树”。西王母在《西山经》里也像是一怪物,“其状如人,豹尾,虚齿,而善啸,蓬头戴胜”。西王母所居宫阙在昆仑之圃,左带瑶池,右环翠冰,而且此山“万物尽有”。
魏晋以后,诸书在状写昆仑山鸟兽草木之奇的同时,又多了宫室楼台的描写。到了明代,昆仑山上的西王母、瑶池、蟠桃会都在天庭了,也可以说昆仑山升格为天帝的下都了。
很有趣的是《山海经》里厉鬼似的西王母似乎很快就改变了形象,《穆天子传》所记是周穆王西征,史家认为是战国文人的手笔,在这里,周穆王到昆仑之邱,以观黄帝之宫,西王母自报是“帝女”,随后穆王“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一唱一和中,西王母表示了愿周穆王以后再访昆仑的邀请。这里的西王母被修改成了一国之王的姿态,但还是一小国之王。
而托班固之名而作的《汉武故事》里,西王母的身份已经非比往昔。首先是她遣使对汉帝说:“七月七日我当暂来”,汉武帝把宫殿打扫干净等候她的到来。到了这天,空中无云,隐如雷声,竟天紫气,西王母乘着玉女驾御的紫车来了。这回是汉武帝上前迎拜,并向她“请不死之药”,王母没给他,但给了他五个桃子吃,汉武帝因此桃美,想留着桃核种,王母说,“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王母走后,汉武帝惆怅良久。在这个故事里,东方朔变成了西王母的使者,因为不乖,偷吃仙桃,被遣下世间。最早“请不死之药”的是《淮南子》里的羿,到了《汉武故事》由不死之药又化出了仙桃。同是托班固之名的《汉武内传》进一步描述了西王母的姿容,这里的西王母乘紫云之辇,驾九色斑龙,她上得殿来,东向而坐,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天姿掩蔼,真灵人也。而汉武帝这时就是跪拜了,因为西王母这时不仅有母仪天下之容,并已经是元始天尊一系的天上之神,群仙的首领了。
按茅盾的推理,《汉武内传》大概是魏晋年间所作。这时道教已经兴起,道教以昆仑为神仙居位的十洲三岛之一,道教书籍《十洲记》里,昆仑山上有昆仑宫,西王母之所治也,这里天人济济,是天地之根纽,万度之纲柄。很明显西王母的形象是在道教的重述中改变的,我们所知的昆仑神话几乎无一例外地经过了修改,其中有道教、佛教的修改,也有民间传播中的演化。如玉皇大帝,本在道教的排位中地位并不高,后与西王母同出同入,其地位开始升高,唐、宋起,玉帝犹比人间帝王,到明朝时成为第一大神,西王母也成了王母娘娘,玉皇大帝的夫人。
中国的神仙传线索芜杂,加上托古人名之作难以分辨时间先后,真弄不清济济仙人们的来龙去脉,但总是多少要和昆仑扯上些关联,比如道教八仙之首的李铁拐有多种成仙的版本,在宋后的传说中,他也变成经西王母的点化而成仙的,还参加过蟠桃会。顾颉刚先生曾有文探讨这个神话现象,他判断,昆仑神话流传到东部后与苍茫的大海这一自然条件结合,在燕吴齐越地区形成了蓬莱神话系统。所以,西方的神国又蜕化为东方的仙岛。两个系统不断相交相叠加,加上道教、佛教的元素,使《山海经》里的荒古神话蔓延至整个中国大地,成为中国的神话之源。■ 误读昆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