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的“精神”密码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崔峤)

​达·芬奇的“精神”密码0( 达·芬奇《抚貂女子》,作于1485~1490年 )

<p "="">1503年,早已驰名欧洲的达·芬奇50岁出头,刚刚画完《蒙娜丽莎》,心爱得从不离身,而29岁的新时代天才米开朗琪罗刚刚完成了圣彼得教堂《圣母悼子》的雕塑,大卫像也被作为新政英气逼人的精神形象展示在佛罗伦萨的广场上。两个大师同时受聘于维吉奥宫,要在同一堵墙上绘制巨幅的战争场景。面对面的竞争带来了偏执和憎恨,他们笔下的战争形象朝着奇怪、隐秘和悲观的方向发展,不是辉煌盛大的展示骑士精神的庆典,相反是难以捉摸和令人不安的。米开朗琪罗看不起大师,甚至不加掩饰;达·芬奇也曾在笔记本里对米开朗琪罗画作的“笨拙”水平进行了恶毒的评论,甚至传言为了避开他而后来去了法国。在这么重要的作品中,以“试验家”出名的达·芬奇用了一种自己配制的新涂油,画却迟迟不干。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让助手抬来两个大火盆,放在壁画下烘烤,结果油料被烤化了,大画的上半部干燥以后变得很暗,下半部则分崩离析了,这个结局仿佛寓意了战争的空幻本质和人类行为的非理性。达·芬奇用两个火盆把8个月的辛劳毁于一旦之后不久,51岁的他又满不在乎地像一个狂热的少年,把自制的巨鸟搬到山顶开始了飞行试验,可没多远就跌落了下来,他曾经说过:“我不曾被贪欲或懒散所阻挠,阻挠我的只是时间不够。”

达·芬奇自称是“没有学问的人”,却在几乎每个领域都做出了巨大深邃的贡献,以往展览却是分解聚焦于他单一领域的伟大炫目成就,很少有展览策划能有足够的科学知识把他各领域的成就融会贯通,尤其是它们之间的内在强大联系。

佛罗伦萨乌非奇博物馆和科学史博物馆此次联展《达·芬奇的精神世界》动用了很多非常有趣的多媒体方式,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观众,尤其是年轻人,直观具体而非常生动地接近这位充满着生气勃勃涌动的巨人中的巨人,更正甚至理解达·芬奇对科学研究最主要的想法:人不把自己局限于某一个特定领域,对人与自然的所有各类研究都是为了能让艺术更加完美地表达自然。

达·芬奇确信艺术,尤其绘画,不但是一种科学,甚至是“所有科学之后”。达·芬奇曾经写过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关于“艺术门类之间的比较”:认为绘画多少有些投机的成分,但是却独立于另外的机械性的传统艺术。虽然“无权”从“价值”上进行任何评断,但是在表达力方面如同“精神谈话”的绘画明显优越于雕塑、音乐、诗歌和文学,因为它能基于数学法则和各类科学以最完美接近于自然和无穷变幻的方式来重现人类的经验和感情,而雕塑虽然是三维作品,却很难像绘画的俯视角度那样拓展出空间的深度、薄雾的气氛、河流的波光、光泽十足仿佛透明肉感的裸体画像会像自己穿过画布的层次那样复活。至于音乐,被达·芬奇称作绘画的“小妹妹”:两种艺术虽然同样密切和谐于部分与整体的“比例”架构,但是音乐基本的局限是因为它短暂的本性:被创造出来的时刻就象征着作品的马上即将消失,“生即是死”。而诗歌的本性并不直接源于“自然”的创作,而是间接通过人类自己创作出来的口头话语来实现的,“诗歌里只有空洞的名称,不像绘画中的形态那么普遍和通用”。

在绘画里,“形态”可以被无穷地转换成绝对完美性、和谐性、连贯性、功能性的“实体”:人体、动物、树干、河流、阴影甚至化石,这种对“形态无限延展性”的理念驱使他要了解世界运作的最深处,把大自然过于丰富的繁复表现简化为各种原则、状态和均衡的基本通用法则。他在数学、几何学、物理、光学、运动学、飞行和解剖上洞察力十足地论述、独创的制图方式、细密大胆的机械发明、革命性的建筑设计,甚至包括原子核爆炸的预言论述都只是为了深入表达人类的精神运动。

人类和自然一样如同剧院,遵循同样的和谐法则不断地转换:对植物、头发、肌腱群、河流、建筑比例、生物性交姿势、飞行鸟类、高耸马群的观察中更加体认“人类”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的所有秘密潜流,他把人类的精神镶入到艺术的领域。在各种门科的稀奇古怪的研究中,达·芬奇最爱的竟然是被他称作为“自然向量”的水,展览中的丰富陈列可以看出他对水各方面的研究可以称得上是疯魔。

达·芬奇对自然界各种元素之间不加控制而爆炸崩溃的效果非常迷恋,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他性格的矛盾性:他内心认为战争邪恶,却曾经作为军队工程师随军一年,发明过很多凶险武器,包括坦克、直升机、降落伞、机关枪、手榴弹、潜水艇、双层船壳战舰、起重机等等;右手麻痹但至死都在画画的他却因为兴趣和涉猎范围实在太广,曾经在十几年间只完成过6幅画作,虽然件件是不朽之作,但太多留下来的作品处于未完成状态;对宗教感到厌恶,抨击天主教为“一个贩卖欺骗的店铺”的他却能在《最后的晚餐》和许多宗教题材画作里面极端谦卑而虔诚;1476年,24岁的达·芬奇还曾被告密与画室的其他弟子犯了同性恋之罪,由于他矢口否认最后被释放,但是他后来自己承认“非常容易被明知道的黑暗深渊所吸引而不能控制”。有一次,达·芬奇在山里迷了路,走到了一个漆黑的山洞前,他后来回忆道:“我突然产生了两种情绪——害怕和渴望:对漆黑的洞穴感到害怕,又想看看其中是否会有什么怪异的东西。”他一生都被这两种情绪所羁绊——对生活之不可知或无力探知的神秘感到害怕,而又想把这个神秘之不可知性加以揭露。

​达·芬奇的“精神”密码2( 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作于1494~1497年 )

不管怎样,他的天性里有一种最可贵的神灵般自然的品质,漫无边际的梦想和无穷的好奇和试验,不相信权威限制和约定俗成:玩闹式然而又非常严谨地把无限的单词不断地交错、拆解、重构,文字和它本身的形式之间的关系就变成了“画谜猜字”;在画作里故意设置悬念,让后来的研究者怎么也搞不清楚画中的几条腿到底归谁;当时很被歧视的“恶魔”左拐子的达·芬奇还发明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从右到左的镜像对称式速记方式:经过镜子反射才能读到流利的字句:有人猜测是他不想别人偷窃他的思想,或是为了逃避当时罗马天主教的管教。甚至他的家庭也很不寻常:改嫁他人的母亲还是接着和达·芬奇的父亲在若干年里生下了另外几个孩子。

一个如此伟大而自由不被拘束的灵魂曾经出现在人类的历史当中,是偶然还是必然呢?如果真有灵魂转世这回事,达·芬奇会在今天的“影像”时代里是什么样的人或者神?他还会坚持具备了普遍性的“绘画”在艺术和科学中的“至高性”吗?会对以天文数字金钱霸占了“蒙娜丽莎”在内的卢浮宫、大英博物馆、圣彼得堡俄罗斯国家博物馆全部作品数字再生产所有权的比尔·盖茨有何评价呢?当年“大胆”的“现实主义美学”在今天艺术的“标准”与“完美”都已经被解构被忽视,甚至艺术都被边缘化被漠视的时代,如何坚持他当年通过科学研究来接近“完美”和“精神”的方法论呢?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表象美感下面的“完美”吗?当年设计的自行车、汽车、坦克、直升机都已经通通实现了,但是反战反宗教的他会如何观察这个激情澎湃但是健忘嘈杂的世界呢?

达·芬奇曾经在他的一篇预言中写道:“地上会出现这样的生物,他们永无止息地互相攻杀,每一方都有巨大的损失和频繁的死亡。”达·芬奇极端矛盾,知道人性中凶暴的这一面,却还是尊崇大自然的和谐本质,确信精神世界的无穷丰富性。他的勤奋天才超越了所有政治、时间、空间的定义和标准,让今天忙碌庸俗而时刻正常的现代生活显得可笑而阴暗,他一直带在身边的《蒙娜丽莎》能够穿越时间和我们的时代会合,但是里面那种希腊古典主义的庄重、典雅、均衡、稳定、理想化、理性化在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少,而和这些都没什么关联的畅销书《达·芬奇密码》才是这个时代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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