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威尼斯的亡灵们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到威尼斯先看见海的蔚蓝舒展,然后飞机展开两翼,就降落在海堤上。等坐上作为“公共巴士”的小船进城,才发现前方的水实际是散布着腐败气息的绿色,好像积淀了过多沉渣,被凝冻了。小船将这凝冻划开,那些经岁月褪色的哥特与巴洛克建筑的倒影就随之向远方荡漾。
停到码头,已是黄昏时分,酒店就面对运河,显得门前的街很窄。等站到房间里,发觉整个房间像倾斜着肩膀,实际上,威尼斯多数临水房子都在这样倾斜着下沉。打开哥特式木窗,窗对面是一堵灰暗的墙,窗下就是河水。
威尼斯的气质与音乐无法分离,它虽然不是意大利歌剧的发源地,但1637年却在这里建成了意大利第一家真正意义的歌剧院。300多年前最兴旺时候,这座小小的城里有11家歌剧院;最疯狂时30年就诞生了近1300部歌剧。可惜的是,作为音乐中心,它的辉煌只持续到18世纪。18世纪40年代,维瓦尔第就于1741年客死在了维也纳,阿尔比诺尼也在这一年终止了创作,尽管他死于1750年,之后就再没出现影响力巨大的作曲家。维瓦尔第死后,1762年出生的罗西尼还有10部歌剧在这里首演;出生于1797年的多尼采蒂只在这里首演了他的第一部歌剧《勃艮第的恩里科》;出生于1801年的贝里尼则没在这里演过一部歌剧。虽然19世纪,威尔第给了一点怜悯——将他著名的《弄臣》与《茶花女》奉献给这里首演,但普契尼所有歌剧的首演都选择了米兰、罗马与托里诺。
于是现在这座城市上空萦绕不去的,多是200年前的音乐,我由此觉得它是一座腐败着的城市。
这城市的迷人之处是没有汽车,甚至自行车作为交通工具都不允许,于是才保留了那么多年、那么多神秘而幽深的小巷。那么多人死去后将他们的气质留在这里,与这些古老建筑叠加、凝铸在一起,他们使街灯变成黯淡,巷两边老房子安静而没有灯光,好像这是一座夜晚的空城。在小巷曲曲弯弯缠绕中步行,偶尔灯下有一家小店,店里一定挂着各种好像冥界狂欢使用的斗篷与面具。
( 特殊的水上交通是古老历史文化的映照 )
威尼斯城内据说共有180条大小运河,河上有400多座桥。现在多以它比苏州,其实苏州没那么多桥,也没有那么多能铭刻历史的小巷。我们大小不同的城总在不断喜新厌旧,亡灵们于是总被一次次惊扰飘走,绝不可能像这样,安静地聚集成一片。
这里的中心就是圣马可广场,广场上的圣马可教堂因号称地库里存放着当年从亚历山大里亚移来的圣马可遗骨而神圣。这教堂初建于829年,976年被一场暴民导致的大火焚毁,现在的建筑是1071年的修复,至今也已近千年。从酒店到广场,从小巷中穿行出来,要过一座“叹息桥”。我到威尼斯的第一个晚上没有月亮,站在圣马可广场上,游客寥寥,就有一种在梦境中飘忽的感觉——一座存在千年疲惫不堪的教堂和围绕这教堂千年内留下的各式建筑,它们无动于衷见证了多少代人的童年在这里变成白发苍苍,一个个人生在它们见证下都变成那样短暂,都是那样匆匆忙碌着来去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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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成于1792年的威尼斯凤凰歌剧院是歌剧《茶花女》首演的地方 )
我就那样傻傻站在那里,面对那不见一星灯火的教堂。想500年前,佛兰德人维拉尔特从巴黎游闲到意大利,大概也曾这样看着这教堂,随后他就被聘为这里唱诗班的指挥。这是我所能清晰触摸到的这座城市音乐的源头。再之前呢?当它是拜占庭威尼斯群岛的时候,这里应该跳荡着粗犷的拜占庭圣咏的烛光;当它成为独立的城邦国家中心后,古罗马与安布罗西亚圣咏就覆盖了拜占庭圣咏。
实际上,维拉尔特来到这里时候,这座城市已经走过了他的年轻气盛、雄心勃勃。维拉尔特给它带来了什么?这位维拉尔特碰巧是“牧歌”形式的倡导者,牧歌意味着田园风味,意味着几个声部轻松愉悦地交织出一种高尚的情操升华,圣马可教堂在当时就有两台管风琴与两个唱诗班,为他复杂的音乐理想提供了一种基础。他就在这里35年,办歌唱学校,将委婉而情感绵长的牧歌转为同样委婉而情感绵长的圣歌,72岁病逝后,他的学生安德列亚·加布里埃里成为这里的管风琴师。安德列亚·加布里埃里76岁时病逝后,他侄子焦瓦尼·加又继承了叔叔,再过27年,他1612年病逝后,蒙特威尔第来了。
蒙特威尔第不是威尼斯本地人,他20多岁到曼图亚公爵府演奏管风琴与维奥尔琴,唱牧歌,虽不是意大利歌剧创始人,却公认他1607年所作的《奥菲欧》才真正奠定了歌剧形式,所以罗曼·罗兰说,“因为蒙特威尔第,歌剧才有了存在的理由”。他到这里时已经46岁,他在这里又呆了30年,将牧歌与圣乐的多声部表现都推向从维拉尔特到加布里埃里叔侄无法企及的高峰,1643年以76岁高龄患风寒死去,威尼斯的文艺复兴黄金时期也由此告终。
圣马可广场因最接近海平面,所以多少年来饱受海水倒灌之苦——夜晚海水已漫上堤岸,早晨再来,广场已浸泡在积水中,需光脚卷起裤腿提鞋走过。穿过积水,坐在有近300年历史、当时曾是威尼斯上流社会聚会中心的“佛罗里恩咖啡店”喝一杯咖啡。这家咖啡店1720年开门时,蒙特威尔第已经死了近80年,巴洛克黄金时期已变成以维瓦尔第为代表,形成了一个威尼斯乐派。
从“佛罗里恩”咖啡店再看圣马可教堂,那阳光下威仪着的升天圆顶是遥远的拜占庭,它们来自君士坦丁堡;教堂的拱廊与上面的加盖、修饰物完全是哥特风格;然后是那些巴洛克的纹饰。从东方到西方,西方是对东方的致敬?圣马可教堂正门上仿制的4匹马拉战车铜像,应该是三四世纪希腊或罗马的雕塑,1204年作为十字军东征的战利品,被从君士坦丁堡竞技场上肢解后掠来,成为威尼斯自由不羁的象征。“佛罗里恩”咖啡店存在后77年,拿破仑率领法军进入这座城市时,曾将这象征物掠回法国,滑铁卢战役他被击溃后,奥军又将它掠回威尼斯。
等走进圣马可教堂,则感觉到拜占庭原始的气场根本无法被遮蔽。抬头看升天圆顶那些壁画,耳边就听不到蒙特威尔第与加布里埃里叔侄的音乐,完全是气势磅礴的拜占庭圣咏,它们直逼逼就向你压迫下来。看金圣堂里那些珍宝,想到的都是对君士坦丁堡的血腥蹂躏。由此想,蒙特威尔第、加布里埃里叔侄直至维拉尔特,长年累月在这样的气场紧逼下,怎样保持了那种宁静心境?又怎样酿成那样一种在静夜里慢慢繁衍滋生着的赞美?
走出教堂,只觉得威尼斯的天蓝到刺目,沿海湾往前走,就想这海湾里也曾战舰林立,威尼斯人也曾剽悍地试图以战舰的力量说明一切。后来的文明进化是被迫的结果?从维拉尔特直至蒙特威尔第的音乐是否起到了瓦解威尼斯人斗志的作用?
我一直觉得,威尼斯有两重世界:白天是炽热阳光下像蓝宝石一样的海水与来自各地游客们的喧闹,到晚上,游客们集中到靠水边灯光下的餐厅、酒吧,积压了太多历史尘土的小巷里就到处都是亡灵们美丽的吟唱。
黄昏是威尼斯最美的时候。坐在临运河的露天餐厅,意大利生啤淡而清冽,再要一盘蛤蜊面,端上来一边是面一边是开壳的美味蛤蜊。此时河上那些各时期交错的建筑都变成美丽的金色,你就感到整个城市都在这种落日金黄中,耳边是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不是欢快的进行,而是从深秋到初冬那种缓缓展开着还是非常傲慢的忧郁。蒙特威尔第牧歌中的委婉与维瓦尔第协奏曲慢板中的忧郁,代表着从文艺复兴到巴洛克的两个时代,从舒展着超脱着的自信到坚持慵懒着的优雅,我一直觉得代表着威尼斯美丽气质中的两种味道。
维瓦尔第1678年出生时候,蒙特威尔第已经死了35年。与蒙特威尔第不同的是,维瓦尔第首先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小提琴教师,以他为代表的时代与以蒙特威尔第为代表的时代最明显差异,一是更强调技巧,二是低音使用的减少。以维瓦尔第一生的63年与蒙特威尔第一生的76年相比,生活频率不知提高了多少倍,生产出多得多的产品。维瓦尔第一生创作,光歌剧就有90多部,另有几百首为各种乐器而作的协奏曲。他最有名的是小提琴协奏曲,小提琴的炫技也许更代表他那个时代的趣味,现在在我们中流传最广的是《四季》。
晚饭后,等街灯亮起时去寻找凤凰歌剧院是一件饶有趣味的事。当然不是当年蒙特威尔第推动创建的第一家歌剧院,那叫San Canciano,这叫San Benedetto。San Canciano曾首演了蒙特威尔第晚期的6部歌剧,但至今已遗迹难寻。San Benedetto建成于1774年,建成时蒙特威尔第死了131年,连维瓦尔第都已经死了33年。威尼斯的老建筑特别容易引来火灾,San Benedetto建成不久就着火,1836年又烧了第二次,现在留存的是1837年底浴火重建的结果,所以称“火鸟”或“凤凰”。在这里,1851与1853年威尔第分别首演了歌剧《弄臣》与《茶花女》。1930年,这里举办了第一届国际现代音乐节,吸引来了布里顿、斯特拉文斯基。而斯特拉文斯基当年到这里的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贾吉列夫刚在这里选择了死亡。我看到一本传记中记载,1929年,贾吉列夫是因为感到自己来日无多而来到威尼斯等待死亡,他选择这里作为生命终点,也许就因为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
托马斯·曼当年将马勒的死亡之旅移到威尼斯,很大原因,一是感觉那像棺木一样的贡多拉小船散发着死亡的诗意,二是听到了关于瓦格纳遗体从文艺复兴最华贵精致的建筑温德拉敏宫被抬上贡多拉小船,驶往拜罗伊特的经过。当然,再细想,他一定是在这里太多感受到让人长久宁静安逸舒展的那种召唤——无数人无数的美丽似乎就在这里堆积,构成一种让你参与融化的神圣,在那些牧歌与圣歌交织下,这是一种永恒,也是一种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