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郁积的块垒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这些郁积的块垒0( 1. 在混凝土片的衬托下,科卡砂岩造成的夯筑体块尤为雄浑古朴 )

好莱坞新拍了部热门电影《慕尼黑》,又一次讲到了犹太人的故事。自从二战结束以来,犹太人的种种遭遇一向听说的也多了。他们在战后为本民族的生存而做出的艰苦努力,有时候竟会逼迫得其他族群多嫌他们有些个矫枉过正,过于执著,尽管这样的执著或许正是善忘的我辈需要敬佩而兼效法的。追踪纳粹战犯、与阿拉伯人之间长期胶着于领土之战,都是非执著品性不办的壮举。除了这样决绝的斗争而外,尚有偏重于文化塑造一面的操持,讲述以色列的立国故事便是其一。于是,各种各样涉及犹太人历史的博物馆纷纷在世界各地建了起来,佳作频现。其中较早的一例,当数李伯斯金在柏林盖成的犹太人纪念馆。新近,在以色列的特拉维夫又出现了一个规模略小些的博物馆建筑,它也很有一些可圈可点的让人惊喜的特质。

以色列立国之前,犹太人没有自己的正规军,投入战争的是形形色色的杂牌武装力量。其中有一支队伍成立于1941年5月19日,旗号叫做帕尔马奇(Palmach)。当时占据巴勒斯坦地区的英国人为了自己与德国作战的局部利益,援手把帕尔马奇训练、装备成了一支精锐的突袭部队。后来,由于英国的立场有变,帕尔马奇变成了英方的眼中钉,不得不潜伏在犹太人定居点,转化为抵抗英国统治的地下组织。1948年以色列独立以后,帕尔马奇被吃进了国防军的阵容,拆解成了两个旅团,从此它的独立建制不复存在。在以军的历史上,是帕尔马奇最早培养了空军部队,也是帕尔马奇摔打出了许多高级将领,最为我们所熟悉的一位,是以色列的前任总理拉宾(Yitzhak Rabin)。

历史如此煊赫的帕尔马奇,被放进博物馆里赢得永久的尊崇与怀念本是理所应当。1992年,包括拉宾在内的一群帕尔马奇老兵为兴建博物馆举办了一次建筑设计竞赛。画饼易,做就无米之炊难。时光转瞬即逝,直到将近十年以后,2001年,新落成的帕尔马奇历史博物馆(Beit Hapalmach)方才揭幕。它占地很小,仅6000平方米而已,建筑面积也不过5100平方米,还有预留的其他内容需要另外筹措资金,等以后再去加建,其捉襟见肘如此。这个博物馆紧挨在特拉维夫市内的以色列国土博物馆旁边,占了一块临街的扁宽地段,而且这块地段的形状还有点支支棱棱的,不太规则。

在古文明的故地,仿佛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掘出宝藏来,大家也就舍不得省了这份麻烦,凡大兴土木以前都要先刨开了地层仔细翻翻。帕尔马奇博物馆的地底下倒还真就没有多少宝贝,只有天生一些石块算是地质胎记,再就是原来生长着一片树木参天罢了。即或如此,建筑师在设计时也不肯露出对地段条件熟视无睹的样子来,将就着借这些石头树木做了设计的出发点,全盘留下了它们不做触动。原本就很扁宽的一溜儿土地,再被这些木石们拦腰一截,余下来的空地方可着实不多了。照应着这份局促劲儿,帕尔马奇博物馆便摆出了窄溜溜而兼错综的身形,围绕着一个中心庭院布置起来。照理说,这样薄的进深,无论是拿来做展厅还是做讲堂都很费劲,如若不是一个这么偏门主题的小博物馆,只怕空间尺度就不足敷用的了。即便是在这个小尺度里,做薄了进深也照样有一层不利的后果,这就是迫使大家在里面只好沿墙顺溜而行,比起常规的平面布局来,所需用到的交通面积一定挥霍得多。

既然是局促的规模局促的格局,似乎不好期望它的外观还能显出什么雄浑之气,现代主义一旦做坏了的时候那股子孤寒气质此刻最难规避。好在地段原地虽然是没有翻出什么宝贝,倒从土层底下挖出不少本地特产的砂岩来,落在了建筑师的手里,这种名为“科卡”的砂岩激发起灵感来倒也不比正牌古物逊色。容易风化的科卡砂岩既松且脆,而且很少能找出几块大料来,因此它以前从来没有得着机会体面过,一贯被打在地基里,充个默默无闻的垫脚用处也就认命了,这回,它第一次堂而皇之地站成了建筑的立面,首次登场就不同凡响。建筑师耐心地把它堆叠起来,如同古代做老城墙那样耐心夯筑才能有的样子,暗黢黢很执著地慢慢长出个房子来。不知道是不是对应着科卡砂岩的材料特征,立起来的墙面都向内微微地有一点收分,正是合乎夯筑道理的。随着砂岩墙面一体倾斜着的,还有另一类平凡些的,那些用粗糙混凝土浇注出来的大块墙面。无论是砂岩墙面还是混凝土墙面,倾斜的方向各个不同,顺势在它们彼此交接的节点上也都追求着“满拧”的劲道,平面上的位置关系便全都欹里歪斜。这个博物馆进深既薄,更有一个中心庭院打横,这一歪斜不要紧,切出来的建筑就更不讲究向度感,况且还把各处挤成大大小小的断片空间,愈加零碎了,不怕难用吗?

​这些郁积的块垒1( 2. 平常的行道树后,突兀的砂岩墙面夹持着混凝土的坡道,穿插与冲突之余仍保有几分静气 )

除了墙面和平面布置的歪斜而外,建筑的内部流程同样也是歪斜着的,挥霍的交通面积素性变成了无所不到的线索,尤以楼梯和坡道占尽风头,连带着把建筑的屋顶也顶成了斜的。紧靠着街面那一条灰白色的混凝土坡道,衬着背后疤疤瘌瘌的砂岩墙十分打眼,不由得人不随着它向上行。走上了2/3的长度,才遇见了砂岩墙面上切出来的入口大门,平实俭朴的方切口而已。进门可以直接走进这一层的临时展览空间,也可以换一条坡道另起炉灶,下到地面层去。所谓的地面层,乍一看似与街面平齐,实则半埋在地下,贯通的一整层全都是展厅,在这个博物馆里是最核心的部分,不但在立面上省了门窗开洞的麻烦不说,在空间上都不想做什么花巧了。

入口的坡道只走了2/3,余下的坡道又向哪里去?继续上行,会撞到迎面一道墙以及底层展厅屋顶上的几步台阶,同样也斜斜的,是在这个博物馆里唯一一处感受得到曲线的所在。这几道台阶并非摆设或置景,可正经是个放在户外的演出场地呢。一侧的墙上开着洞口,神似柯布西耶在萨沃伊别墅里首创的露台长窗,其框住四外景色的用途也依柯布旧习。台阶上铺垫着几摊散乱粗石块,和楼下院子里的石头略打个招呼,而台阶的曲线婉转地牵着人顺势一直走着,走到了400座规模的大讲堂后身最高处。隔着内院离街面比较远的另一道横向空间的远端,正是这个讲堂收梢的地方,再折回头走下讲堂出了它的前门,隔着两架楼梯的对面还有小小一间咖啡厅,接成了这一横的另一端。此外,另有些许管理办公室放在楼上局部高起的地方,这就凑成整个建筑的全部了。背街部分的墙面以混凝土为主,而且都暴露出未做涂饰的粗糙表面,等将来找到资金继续加建的时候,恰好是打算从这里接续过来的。

​这些郁积的块垒2( 3. 屋顶的露天看台是最素净的一角,景窗外的绿意让人暂时回避战争的记忆 )

帕尔马奇博物馆的设计,带着点儿上世纪50年代末的建筑流派“粗野主义”的味道,特别是在1963年建成的耶鲁大学建筑系馆,外墙表面采用了剁出条纹的所谓“灯芯绒”混凝土,更是和科卡砂岩的堆叠效果颇有几分相像。不过,粗野主义那会儿终归还是追求高速廉价建设的现代主义初期,建筑的造型和内部空间都还规矩得很。而帕尔马奇博物馆则分明是故意扭曲着,挣扎着,让建筑呈现一种荒诞的力度感。远远地看着它,就好像看见了劫后余生的废墟,找不见正常的门窗流露出正常的生活气息,当是和日常生活全不搭茬。

设计这个方案的建筑师名叫海克尔(Zvi Hecker),1931年出生在波兰的克拉科夫市。他在乌兹别克的撒马尔罕度过少年时期,1950年移民到以色列,毕业于海法的以色列科技学院,随后在特拉维夫专研过绘画。在服完两年兵役之后,他于1959年开始做独立建筑师,1991年更在柏林开设了分部,从此主要住在德国。竞标帕尔马奇博物馆的时候,他已经年过60,却还能做出这么生猛有力的建筑来,丝毫没有暮年衰朽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