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薇红:我所见证的交际生活

作者:王恺

(文 / 王恺)

​唐薇红:我所见证的交际生活0( 程乃珊谈“海上名媛” 唐薇红对过去的世界并不眷恋,她习惯于享受和谈论时下生活 唐薇红对过去的世界并不眷恋,她习惯于享受和谈论时下生活 )

80岁的唐薇红每次接受采访前都要到楼下的理发店去做头发,家在衡山路上,早就把这条街上的风光吃透了,别人来这时髦街道是观光,她是和理发店的人兴高采烈地说家常:“前些天我上电视了,结果有个中学男同学找到我的电话,非要和我吃饭。”20出头的理发师诚心实意地说唐阿姨漂亮,她喜欢大家都叫她唐阿姨,或者叫她的英文名ROSE。

“上次德国电视台来拍我,连我化妆的过程都拍进去了。”她告诉记者。德国电视台是在百乐门舞厅的拉丁舞场上发现她的,一个80岁穿着粉色的拉丁舞裙,烫着蓬松头发的“阿姨”,外加一口流利的英语,舞伴却是她请的20出头的专业舞蹈员。本来打算拍摄的主题是百乐门,结果成了她的个人纪录片,说是在中国发现一个完全西化的老太太。

她化好了妆,艳红色的指甲和CD的口红,钻石胸针和耳环是一套的,穿着短皮大衣,很正规地和记者约好在衡山路的一家咖啡馆见面,怕记者找不到她,又把穿着描绘一遍。

唐薇红对过去的世界并不眷恋,她习惯于享受和谈论时下生活,比如昨天和王文娟一起打麻将,她又输了钱;再比如她不想在百乐门跳拉丁舞了,因为太贵,请教练什么的,一次是1000元,她准备换到虹口区新开的一家舞厅去跳,“我们跳拉丁舞的,必须要大场子,所以一般小舞厅没法跳开”。她有些埋怨地说,又说要把报纸上公布的专业舞蹈员指导价格拿到百乐门给他们看,“让他们明白自己是收贵了”。口气像个30岁生机勃勃的女人。

毕竟出身不凡,她随口说件事情就是掌故,提起一个人名就是段历史,她的父亲唐乃安是中国最早的西医之一;哥哥唐腴庐曾任宋子文的秘书,1931年被误当作是宋子文而遭暗杀;姐姐唐瑛是与陆小曼并称为“南唐北陆”的海上名媛。可是对于一生浸淫于浮华的女人生活的唐薇红而言,那些历史风云只不过是插曲,她所记得的历史不外乎是那些当事人的服装和长相,以及当时的社交风俗,娓娓道来的,是上海近代交际生活的变迁。

​唐薇红:我所见证的交际生活1

唐腴庐和唐瑛:家世传奇

我大哥唐腴庐不是替宋子文挡子弹死的,他是被误杀了。当年一直有传闻他是替宋挡子弹死掉的,可是妈妈告诉我,哪里会有人那么傻,看见人开枪,还不跑掉了?我那时候只有六七岁,这件事我妈妈后来一直讲给我听。

​唐薇红:我所见证的交际生活2( 唐瑛,与陆小曼并称“南唐北陆”的交际名媛 )

大哥非常聪明,16岁就出国了,到耶鲁读书,和宋子文是同学。我们家一直不让他学政治,那时候的老百姓很怕和政治搭界,妈妈叫他读经济,他到美国后自己不肯学经济,回国后就给宋子文当秘书,爸爸、妈妈生气也无可奈何。

那是1931年7月,天气很炎热,哥哥和宋子文经常南京、上海两地跑,因为当时的“国民政府”在南京。司机很早起床接大少爷,车是什么模样我还记得,一辆绿色的福特,牌照是51号。哥哥坐早晨的火车到老北站,5点钟就到站了,那时候本身人就很少,车到的早,就更没有人了。司机突然看见有人放烟幕弹,一片烟雾散开,就听见枪响,司机亲眼看见我大哥中弹倒下,他戴铜盆帽,穿灰法兰绒的长袍,和宋子文穿戴很相似,所以被当成了宋子文。宋子文此时也下了车,看见烟幕弹,马上钻到火车下面了,刺客没发现他。长大后我才知道刺客是“暗杀大王”王亚樵带的一批人。

​唐薇红:我所见证的交际生活3( 1925年,唐乃安及其妻子、儿子合影 )

司机马上把我哥哥送到最近的一家德国医生开的医院,哥哥膀胱上中了很多枪,但是那时候太早了,德国医生还没起床,等他起床准备好上手术台时,哥哥已经去世了。

我爸爸在事发的半年前去世了,得了胃癌,吃什么都吐。我爸爸唐乃安是中国最早的西医之一,是用庚子赔款出国留学的,回国后在北洋舰队做医生,后来在上海开了私人诊所,专门给当时的上海大家族看病,我们家和宋家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我大姐唐瑛还和宋子文谈过恋爱,不知是因为我爸爸缘故还是我哥哥缘故两人认识的,但是我知道是为什么分开的:我爸爸坚决反对。我爸爸说,家里有一个人搞政治已经够了,叫我姐姐不许和宋子文谈恋爱,怕她嫁给宋子文,家里就卷到政治圈里,我爸爸总是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搞政治太危险,后来证明,我爸爸的话是对的。

​唐薇红:我所见证的交际生活4( 唐乃安是中国最早的西医之一,是用庚子赔款出国留学的 )

大姐和宋子文往来的情书有20多封,“破四旧”时候都被我烧掉了,我一边看,一边害怕死了,家里居然还有宋子文的笔迹,小时候我不知道还有这么回事。同时烧掉的还有我哥哥那件带血的长袍,出事后,我妈妈伤心得不得了,她一直留着那件长袍,白色的府绸里子,灰色的法兰绒面子,上面有很多血迹。那天烧掉的东西太多了,就在我现在住的衡山路房子里面,我一边烧一边放水冲,结果下面的邻居看见我们家烟雾滚滚,冲上来说,是不是着火了?

哥哥死了之后,是“国民政府”给了我们家赔偿,我还记得总额是一万担米,当时一担米是5块银元,所以是一大笔钱。

​唐薇红:我所见证的交际生活5( 宋子文 )

我那时候最佩服、最羡慕的人就是我的大姐唐瑛。我最羡慕她什么?是她的十个描金箱子,里面全是衣服,每天换衣服都换不完。我那时候还小,她不带我出去玩,我就知道她是个“名媛”,天天需要出去交际,因此有无数衣服,我还记得光皮衣就挂了满满一整面墙的大衣橱,哪里像现在的人家,一般只有一两件裘皮大衣。

国外有什么大亨名流来了,我姐姐一定出场。我还记得报纸上常常有她的名字,有一次是英国王室来了,她去表演钢琴和昆曲,报纸上把她的照片登了很大,我妈妈和她开玩笑,说她风头盖过了王室。

我们家是基督教家庭,女孩子地位很高,甚至可以说是“重女轻男”,但也不是说女孩子就可以出门交际的,必须要等到结婚后或者有男士上门邀请才能社交。我姐姐是因为结婚了,获得了交际的权利,她嫁给了宁波“小港李家”的李祖法,姐夫是保险公司的总经理,但是不喜欢交际。我们家的女人都外向,所以他们两个人过不到一起去,婚后几年就离婚了,我姐姐也就获得了社交的自由,他们生的孩子李名觉后来是美国著名的舞台艺术家。

我记得她一天在家要换三次衣服,早上是短袖的羊毛衫,中午外出穿旗袍,那时候的旗袍和现在不同,要滚很宽的边,滚边上绣各种花。我记得她有件旗袍滚边上面有上百只金银线绣的蝴蝶,上面的纽扣是红宝石的。我们家养了一个裁缝,专门给她一个人做衣服。她非常聪明,那时候我和她一起去逛鸿翔百货,看见最新的服装样子,她并不买,而是记下来和家里的裁缝说,改良后再做出来。和她一起上街,总听见旁边人说,这是唐瑛啊。她的衣服样子领导着当时的上海服装潮流,后来她和陆小曼等人开了家“云裳时装公司”,现在留下来的宣传画还很时髦,完全是装饰画风格,上面的女人没有面目,只有阔大的衣领和细腰的线条。

我姐姐并不是每天晚上都出去交际,很多时候别人也会来家里。妈妈后来告诉我们说,当时“社交”是被当作新鲜玩意儿引入中国的,有个杂志叫《玲珑》,整天鼓励女性要学会社交,并且把我姐姐当成“交际名媛”的榜样。家里的男性长辈都不在了,妈妈是按西方规矩对待姐姐的客人的,不干扰她交往朋友,姐姐是上海最早的“海上名媛”,当时就有一种说法:上海有唐瑛,北京有陆小曼。陆小曼来上海后,她们成为很好的朋友。《玲珑》里面还记载她的另一件事,说她和我哥哥的女儿去参加慈善舞会,由于人多,跳丢了一只绣花鞋,那双鞋的价格是200银元。

我姐姐长得漂亮,会唱京剧和昆曲,英语也说得流利,那时候,家里光厨师就养了4个,一对扬州夫妻做中式点心,一个厨师做西式点心,还有个做大菜。

现在流行一些小说和电影,里面往往有个交际花,长得美艳又擅长交际,没有职业,周旋于男人中间,靠男人供养生活,常年住在高级旅馆或公寓里,就像《日出》里面的陈白露。当时的高档旅馆里确实是有一批这样的女人,住在国际饭店和金门大酒店里的是最高档的了,那里的套房都带有会客室。但即使是住在最高档的公寓里的这类女人,也不算“交际明星”,她们的出身一般是舞女或者堂子里的人,当时人们管她们叫“交际草”。1949年去台湾的文史作家陈定山,他也是中国最早化工厂的少东家,1958年写过一本《春申旧闻》,里面写道:“上海名媛以交际著称者,自陆小曼、唐瑛始……门阀高华,气度端宁。”看到这就明白当时交际界的情况了。

“南唐北陆”:高尚社交的背后

我看见有文章说当时杨杏佛也追求我姐姐唐瑛,并且说和徐志摩、陆小曼的恋爱一样,是当年最出名的两对三角恋爱,其实也是不对的。杨杏佛追求的是我的干姐姐,我们叫她三姐,姓张,因为我妈妈喜欢她,就一直住在我们家里。

我记得杨杏佛、徐志摩、陆小曼他们一群人总是来我家,他们是我大姐唐瑛很好的朋友,姐姐是让我和他们接触的,他们不是那种很讲究的人,喜欢一起闹。我记得杨杏佛总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背唐诗。他脸上长了很多小疙瘩,不好看,拉着我的手教我背唐诗,我从小上的是教会学校,就会背“床前明月光”,他就批评我太西化了。

我一直不知道三姐是和谁在谈恋爱,就记得有天她接电话,那时候电话全是装在楼梯拐角那里的,我在她背后,突然看见三姐一声不响地倒下来了,电话机都没有放好,悬在半空中晃,我吓得哭起来。她一病就是一年,都不能走路,一直躺在床上。原来,那天她接电话传来的消息就是杨杏佛被暗杀了。

徐志摩戴了眼镜,干干净净的,是个知识分子中的小白脸。那时候陆小曼的前夫王赓也来我们家玩,他们当时还没有离婚。我有一次和记者说王赓不好看,眼镜像酒瓶底,结果人家记错了,记到了徐志摩的头上。

当时徐、陆的恋爱故事传得很厉害,有天刘海粟在功德林请客,把我的姐姐、哥哥,还有杨杏佛、陆小曼、徐志摩、王赓全部都叫去了,刘海粟高谈阔论,在祝酒时以反封建为话题,先谈人生与爱情的关系,又谈到伉俪之情应建筑在相互之间感情融洽、情趣相投的基础上,没有爱情的婚姻是违反道德的。王赓也是极聪明的,他终于觉察到这席宴会的宗旨,他举杯向刘海粟、向其他人说:“愿我们都为自己创造幸福,并且为别人幸福干杯!”姐姐后来告诉我,这场宴会就是徐志摩逼着刘海粟举行的。宴会后,徐志摩给王赓写了一封英文长信,把他认为永难解决的僵局打开了。王赓是个开通的人,同意与小曼很快离婚。

但是我姐姐也告诉我,徐志摩和陆小曼结婚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幸福。两家长辈由于不赞成他们的婚姻,都不肯给他们金钱援助。徐志摩与陆小曼生活得并不协调,他想改造陆小曼的原意难以实现,陆小曼喜欢奢侈玩乐,她性格与习惯上的缺点,不是徐志摩能够改造得了的,大概也不是什么人能够做到的。

徐志摩一向生活平顺,但到此一关,苦头却接二连三而至。作为一个好丈夫,徐志摩很多时候跟陆小曼去做他所不愿意甚至是讨厌的事。他在文章里面说:“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澹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跳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金光的鞋袜。”

陆小曼和我姐姐都喜欢京剧,陆登台演出《玉堂春》,喊徐志摩在台上演红袍官员,据说把徐志摩弄得难受死了,他说的“腐”戏肯定是指这场演出。我姐姐演出了中国第一出英文京剧《王宝钏》,1935年,他们在上海的卡尔登戏院(今长江剧场),用英语演京剧。扮演薛平贵的是凌宪扬,他曾担任沪江大学校长。因为是用英语演出京剧的第一遭,所以看得人很多。薛平贵身穿箭衣,头戴软罗帽,王宝钏的扮相与京剧一样,姐姐英语流利,而且也很会做戏,只是他们的台步都走不好,伴奏的有锣鼓也有管弦乐,但是只有对白而无唱段,因而看了有不伦不类的感觉。

但是那时候哪里会想那么多,也不知道背后会有那么多纠葛,这些都是我后来慢慢悟出来的。只要是出风头、有趣的事情,就有姐姐参加,她性格就是那样的,我当然觉得姐姐比陆小曼好看,姐姐打扮很洋气,个子又高,洋溢着西洋女性的味道,一群名媛出现在一个社交场合,风头永远属于姐姐。

她后来嫁给了熊希龄的侄子熊七公子,个子比她矮,一点也不好看,可是也很活泼,喜欢社交,姐姐就喜欢这一路的人。熊七公子是当时美国美亚保险公司的中国总代理,1948年之后他们就到香港去了,我不知道姐姐生活幸福不幸福,但她喜欢打扮的性格一点都没有变。70年代她回来探亲,我在机场接她,很多年过去了,我害怕认不出来她,结果看见楼梯上下来一个穿绿色旗袍的人,我远远就叫了,肯定是姐姐,结果果然是她。

陆小曼一直留在上海,解放后生活很困难,好像是陈毅市长听说她的困境,让上海市文史馆把她招收进去,一直在那里当馆员到1959年去世。

唐薇红:20世纪40年代后的交际余韵

我是16岁开始走进社交的,记得第一次成年舞会是姐姐带我参加的,在铜仁路的绿房子里,那是在染料大王吴家举办的舞会,满场的洋行大班和公子哥。别看我生长在那个开放的家庭,但我们家是不允许未成年就学跳舞的,所以那时我根本不会跳舞。我穿着姐姐的一件嫩黄的晚礼服,也穿着她的高跟鞋,第一支舞是荷兰银行的大班带我跳的,我一直注意不要踩到他的脚。

出门参加了第一次舞会,不代表你就可以公开社交了,必须要有人来家里请你,才能出门。那时候我未来的丈夫经常上门来找我,我妈妈看见他在海关工作,很可靠,允许他带我出门跳舞和玩,我们那时候全部是跳下午的茶舞,晚上一般不允许出门。茶舞会上男女社交的方式是:他带一些男的来,我带一些女同学来,大家初次见面,自由挑选舞伴。18岁我就结婚了,为什么结婚那么早?就因为我渴望不受约束的社交生活,最好和我姐姐一样。

结婚后的自由生活就是出门吃饭和跳舞,婆婆规矩大,我却不听从,每天去仙乐斯和同学跳舞,因为那舞厅比较纯粹,不像百乐门人品流杂。要不就是骑自行车和同学们郊游。

1949年前夕,我没有和家里人一起出国,不是说我觉悟有多高,我是根据事实说话的,那时候上海有家“第第斯”餐厅,是做俄式大菜的,里面的白俄女招待都很漂亮,你坐下来,她们会推着银制的小推车来送冷盘。但是,我知道她们一到夜里,换下招待服,就要做舞女之类的赚钱,很可怜啊,想想她们在国内也都是贵族出身。就因为有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所以我没有听姐姐她们的劝说而出国。

丈夫在海关里工作,本来很稳定的,可是后来不断地有人事变动,要他去徐州,去深圳,不去就没有工作。后来终于去了深圳海关,说什么东西都不用带,那里什么都有,去了那里,住在广州一个叫梅溪的地方,就是荒野一片啊,发给我们一床、一桌、两凳子,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流产了,我看这地方不能呆了,就和他离婚,自己回上海来了。

上海到底是上海,虽然百乐门改成了红都电影院,营业性舞厅早已经取缔了,但还是有地方去的,我经常去的地方叫苏联俱乐部,在徐家汇那边,里面全是国际友人在跳舞,必须有人带着才能进去。我始终有朋友带我进去,有一次还和印尼的苏加诺跳了舞,我英语很好,一边跳一边和那些外国人说话,他们邀请我跳完舞和他们去吃饭,我哪里敢?俱乐部外面就停着公安局的车,谁敢和那些外国人走,第二天就会被抓起来。

那时候我和朋友投资在上海闵行开了一家拉链厂,本来是因为没事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那时候上海的社交生活已经大规模减少,白天到厂里上班,做会计,晚上就穿着光鲜地坐着黄包车去找跳舞的地方,结果被厂里工人看见了,上班时批评我说:“唐师傅,你怎么晚上穿那么漂亮?和你一起坐在黄包车上的男人是谁?”和我坐在一起的是庞维谦,后来成为我的第二任丈夫,但当时他只是我的追求者,就是怕大家说我作风不好,最后才和他结婚了。

庞维谦是南浔庞家的后代,我的公公庞青臣曾经是支持孙中山革命的人,民国时代被孙中山委以要职,但是他不肯去做。可是庞维谦没那么多革命事迹,他和我一样,一辈子就会玩,50年代的上海我们俩是出了名的爱玩的一对。50年代的上海社交在暗地里进行,在一些大家庭里总有牌可以打,也有小型舞会。可是我接触到的出来交际的女人就很复杂了,不再是从前时代的大家闺秀了,很多以前的舞女啊,向导啊,只要漂亮就可以出来,照样被男人养活,好像收入的主要方式是在她们家里面打牌,由她们抽头,一场牌打下来,几千块钱到手。外面是红旗飘飘,里面还是老一套,上海这个城市啊,骨子里是风流的。

我印象中,上海真正交际生活的结束,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是四旧,所有人都噤若寒蝉。那是真正的没有任何舞会的日子了。

那时候我在工厂里挨批评,只能当工人了,一天要做几百米的拉链,光把铁拖来拖去就要近万斤。我那时候人缘好,工人给我喝盐汽水,我不管杯子脏不脏,接过来,偷偷从杯子的把那里喝,那里不脏。结果大家都说我接近群众。去当搬运工也帮着我,我在前面拖板车,后面始终有人推,幸亏有这份工作啊,我那时一个月赚82元钱,我丈夫庞维谦一辈子没工作,我们还有4个孩子,一个保姆,这钱养了一家7口人。我一直工作到退休,现在还有退休金,这钱现在正好付我家的阿姨工资,我告诉她,我也是有退休金的人啊,不要以为我没工作过。

我不是那种抱着回忆不放的人,现在人人都知道百乐门有个喜欢跳拉丁舞的“唐阿姨”,但是现在百乐门怎么能和当年的社交比?这里不过是一群国外的旅游者来观光的地方,要不就是台湾人来摆阔的地方,一场拉丁舞要1000元,我一周跳三场,算下来多少钱?很多人把我写成什么旧上海的金粉世家的传人,其实我就是一个爱玩会玩的人,懂得及时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