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狂妄自大的混蛋”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那个狂妄自大的混蛋”0( 建筑北端的扭曲造型与水池互为呼应,材料的变化是重要手段之一 )

我曾听过一位师兄赞叹“二战”以后的欧洲,他说那罹受战火洗劫的一片焦土是任凭建筑师们大展身手的好地场。这种丧失同情心的说法着实可恶。然而事实上,突如其来的大灾祸把城市毁得厉害的时候,却真是会让建筑师得其所哉——怎么觉得这么一说,本行业竟然带上了点儿秃鹫和鬣狗的德性劲儿了呢。

1990年的6月里,在洛杉矶圣巴巴拉的沿海地带烧起了一场大火,好几百座房子都被烧成了白地。住在这里的人们被迫变得无所挂碍了,也就可以无所挂碍地重建社区。其中有一家人,维多利亚和理查德·布雷兹夫妇,不满足于只按着原来的样子把房子重新盖起来了事,也不满足于左邻右舍新盖的那些熟套房子。布雷兹本是一位雕塑家,当然自居为对艺术有追求的人。这一次,他和妻子想要趁机把自己家建成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艺术品,一番寻觅之后,他们找来的设计师是此地最“艺术”的一位,莫弗西斯事务所的汤姆·梅恩。

此人是2005年第29届普利茨克奖的得主,多年来一直被建筑圈里人封为叛逆型的“愤怒青年”,其实一晃儿莫弗西斯的年资都已经超过30年了。在普奖的历史上,梅恩是最具极端色彩的一位获奖人,历来与他的项目委托人和建造商之间不停拌嘴的名声比谁都响,这拌嘴的习惯已经成了莫弗西斯传奇。从威胁恐吓到不理不睬,梅恩无所不用其极地得罪着委托客户,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在把图纸盖成房子的过程里不肯做出任何妥协,对自己的职业造成“玷污”。据他的妻子回忆,有一次他和客户发生争执时,竟然抓住对方的领子,把人家揪得双脚离了地。结果,在他执业的前25年里,没有任何一位客户在房子完工之后还愿意跟他搭话,提起他的时候,他们都老实不客气地只把他叫做“那个狂妄自大的混蛋”。

圣巴巴拉的大火把整个社区都化为一片焦土,这样的条件,与其说是一种不幸,倒不如说正好中了梅恩的下怀。用库哈斯的话来说,这里就是最容易让建筑师尽情挥洒的“白板”。梅恩早就说过,自己对居住类的建筑其实兴趣不大,除非可以用它来汇聚比较广泛多样的各种设想。这话的另一层意思就是,给普通上中层人家盖普通住房的事情,属于在建筑思想上没有探索余地的行活儿,是他不屑一顾的。在梅恩历来所做的典型方案里,都至少有两个或者更多个相互交叉的体系,它们的穿插造成了丰富的空间断层,是靠着想象力无中生有地滋生出来的冲突。

​“那个狂妄自大的混蛋”1( 南墙的入口藏在一条小狭弄里,是唯一使用木料的温情局部 )

布雷兹家在这个社区里所占的地块并不很大,也就530平方米的基地,是一个缓坡地段。除了烧不尽的几块巨石外,还剩下了几棵本地品种的橡树。在旁边紧挨着一大堆隔壁邻居的城市背景里,自然环境本来就不很出色,这一处的条件就更是平淡无奇。以此为出发点,梅恩在废墟上面设计新房子的时候就有了口实,可以最关心建筑内部的秩序组织,做成一个内向而略微呈现出了封闭性格的方案。然而这并不就意味着关起门来故步自封,最终为布雷兹夫妇做成的房子,是在自己家的院墙以内的小天地里达到了内外交融、互相流通的一种面目。南端的形象倒还比较和缓,沿着一条直线边界处,紧贴着一字排开了功能上比较外向的书房和工作室、厨房等部分,从这一端的直墙以外可就一点也看不出内院里藏着的丘壑。在工作室和厨房之间留着一个空隙。以历来惯用的变换建筑材料的手法,梅恩在这个狭窄的小弄里全用木材铺地,墙面也和后面的金属部分迥然不同,切出了一个生硬体块之前的柔和过渡,让人可以放心走进这么生猛的房子里来。这条狭弄的底端有一扇尺寸很有节制的推拉门,连接在厨房和工作室之间的过道上。过道的西头是厨房,沿着南墙折泛回去还串着一间展室,东头则是连着布雷兹先生的画室,画室的楼上还有一间带浴室的小阁楼。这一组房间都是平头正脸的。不过,就在进门走道的位置上,已经走到了布雷兹家比较平易的靠外一层空间的最深处,再向里去,那空间就一步比一步更邪门了。

作为奢华洛杉矶的房子里从来缺少不得的一个元素,梅恩在建筑主体的北墙根地方用人工挖成了一个游泳池,只不过是个支离歪斜的形状。而在水池的上方,建筑的面目还更歪,呈现出多个不规则体块狰狞交错的扭结状况,完全不给周边邻居的正常房子留出一点儿协调的余地。由于这个地段天生的坡地条件,室内的空间也随坡就势,由厨房开始,向着后院里的水池那边儿一步高似一步。布雷兹先生希望家里能有个大一统的贯通起居场地,因此在厨房和起居部分之间没有立起任何一道实体的隔断墙,只利用了地面的高差,借台阶的起落来划分出不同的功能空间。然而这通透好像还不够劲儿似的,于是紧切在起居室的南沿位置上,梅恩树起了一道毫无实际功能要求的弧线混凝土墙,从这道墙的设计上开始暴露出来,他是要故意擦断室内外空间的分界线,去摆弄建筑里面含混支吾的特性。这墙的整体是一道似断还连的椭圆形弧线,由建筑的西侧墙外开始向室内兜转过来,时而在上沿挑出一带横边,时而在视线上下的标高处开出一个或宽或窄的洞口来。它穿过了起居室与厨房之间的地台边际,贴着画室门口的走廊穿破墙面走在户外,又远远地回转来,在更靠北的位置上重新穿进了东墙。这一次,它可就闯进了全家最隐秘的角落,主卧室的所在。由户外一步就能跨进如此隐秘的角落,可见在这个建筑里,内外边界的含混不明已经到了何等地步。然后它继续转着,于床脚的远端再次离开室内,停留在西墙外的空庭里。这道断续多变的弧线墙体,圈出了布雷兹家的核心起居空间,很像是梅恩在平面图上徒手勾勒中心地带时随意勾成的一个圈。在圈子中间最私密的部分,核心位置上放着个淋浴间,是全家唯一可以洗澡的地方,竟是对着起居室大开大敞的,一点儿也不含蓄。它用几步台阶把地坪向下深陷了一米多,因此有资格在普通的高度上开窗,而不必担心窗外会有人看得见入浴景象,至于屋子里面可就不管不顾了。

​“那个狂妄自大的混蛋”2( 起居空间由墙与柱充当装饰,家具则是最简的固定组件 )

布雷兹家只有夫妇两人住着这个房子,家庭活动内容比较简单,所以主人并不想要传统的老式房间,而是鼓励梅恩去设计出相互“渗透”的效果。主卧室、更衣室、淋浴间,都含混地分不出个眉目来。说到更衣室还有笑话呢,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布雷兹先生觉得屋里的净空太窄放不下衣柜,于是就坚持要梅恩把房子再做宽60厘米。结果当然是惹恼了这位大仙,他一向以为有个鞋盒般大的衣柜就任谁都够用了,因此对着布雷兹先生拍案怒吼道:“你到底有多少衣服啊?!”更衣室背后有一道楼梯通向二楼,连着女主人的书房,它不但可以通过一条横穿房子的阳台走出户外,而且还与楼下的卧室之间有一道窄窄的吹拔,因此,从书房里探头可以看见楼下那张双人床,以及淋浴的场面。主卧室一带不仅头顶上不严密,而且它的周围也只有五六道互成斜角的片断墙体,除了床头正顶着的一道以外,所有的围合都是松松垮垮遥相示意而已,总能透出个缝隙让人从远处窥视。毕竟在门墙内外的隐私度要求有很大的差异,为了避免外人不慎从外面看这张床看得太清楚,梅恩在卧室的外墙上用金属板材做了一个屋檐,它低低地向着屋脚的水池倾斜下来,好像是卧室头顶压得低低的帽檐。布雷兹许可梅恩的建筑预算有限,因此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混乱的空间设计以及建造工艺方面,而在材料的选择上,就如他一向以来习惯的那样,只用简单廉价的东西。这种金属板材,正是他以往一直用得顺手的。

布雷兹住宅是在1995年盖完的,室内建筑面积一共420平方米。这个充满动态的房子与它主人的身份十分配衬,正像是一个血脉贲张的抽象雕塑。再合算一番就会发现,区区两个人占用了这么多面积,却连个遮掩严密的角落都难找得到,而这建筑正是梅恩的得意作品。单凭这一条就能断言,他真就和弗兰克·盖里是一路的,难怪他们被一码子归进了“洛杉矶学派”呢。■

​“那个狂妄自大的混蛋”3

(文 /  林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