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的日记

作者:朱伟

(文 / 朱 伟)

陈村在2006年出版了他的2004年日记,2004年他50岁,所以叫《五根日记》。前几年他已经出过一本年度日记。每人每天所经历大抵多为琐事,琐事记多了别人不屑,自己都无趣,于是能坚持记录流水不腐的,相信不会很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无趣中流去,事后记忆,影绰绰只有轮廓中概念,一点鲜艳没有。想陈村出版年度日记,多少因“我们看历史教材,总难以还原当时氛围。当历史被过滤、删简,只剩下几条筋时,一切述说都徒劳”。他说,“历史如果是由信件、便条编织而成,读历史将是一件快事”。

但在历史风云面前,信件、便条总如微尘,历史总演义为大事磅礴。因在风际云会中击水机会少之又少,日记就总是琐碎,读日记于是必须有心态。在我熟悉作家中,叶兆言是能将日记读出酽茶味道的,他在1990年就编成内地第一本综合性《名人日记》送我,后面有他自己编写的现当代、近代名人著名日记提要。该选本所选40多种,中外名人杂糅。兆言当年曾与我说,蒋经国1948年在上海“打老虎”的日记颇有意思。我读后印象深的,则除周佛海开始汉奸生涯的日记,还有翁同教光绪读书的日记。想不到周佛海日记文字那么有表现力。日记要记到简练,能研磨出味道,需极强文字功底。编此书时,周作人、顾维均等日记还均未出版。

这几年,历史人物日记整理出版多起来,因篇幅冗长,往往难静读。去年曾买过一本张允和先生的《昆曲日记》,读后却失望。原因大约虽横跨近20年,“文革”前有详细记录的则只有1957一年,60年代整个省略,等再有记载已是1978先生近70岁之后。这是一本工作日记,张先生及友好私人生活被无情过滤,虽然1957年孟超、俞平伯、郑振铎他们的发言在今天读仍有意思,但跌宕起伏、悲剧与喜剧横生的整个60年代缺失,社会背景也被省略,孤零零昆曲就了无生气。

陈村这本日记,好处是将一年内他自己写成的短文、别人给他可供发表的信件掺杂,以解决日记空间狭窄、单调。其中有已故陆文夫先生给他的信,一封写道,“我的写作生涯实在是从50岁开始,50岁以前作品只能作为个人留痕。年龄和经历可以使人更清醒,也可以使某些人变得糊涂,糊涂得自以为聪明”。陆先生是一个一辈子平和之人,这里提到的“某些人”就颇耐人斟酌。

从这本日记看陈村一年,1月、2月准备3月的手术,5月迎接史铁生到上海,6月欧洲杯,7月到新疆,8月奥运会,9月陆星儿死了。发生在网上的事件,先是抨击侵犯版权,然后推荐网上美女写手,办“小众菜园”,将朋友间老照片贴出示众。他读书、写字、吃饭,陪儿子做作业、玩游戏,与女儿好像有点矛盾。一年中似乎只有情人节说到自己“已从爱情战线退休”有点哀戚;进医院开刀前有一句“人生苦短,总和那么不好玩的事情在玩,那就更短”的抱怨。除此都欢畅蓬勃、嫩芽咄咄逼人。周边朋友,则年复一年也都在欣欣然劳苦中:王安忆到复旦当教授,孙甘露在学法文,马原忽隐忽现,在开他的宝马车。陈村说,人的一生,废话居多,乐此不疲,谁能真把废话废了?把废话写成味道自然是本事。作家中如果要比写日记能力,大约谁都比不过陈村文字俏皮。

此书中有四篇写得精彩的短文,一写李敖,二写胡兰成,三写朱德庸,四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年。陈村对李敖的概括是“鸹噪”,说他是因性欲无出路才在文章中淤积成灾,所以写字基础是手淫,失去对象忘了分寸,才只为自己痛快。且趣味也是温饱型,肉感第一,“重咂滋味,饥寒之士在细数有吃的日子”。他说胡兰成的文章恰如他鉴赏女人,虽有灵光一现,毕竟心魂散了,所以指草言花,纵蹄而过,空山无人。他说他“心里大抵是卖弄的,笔下却干净、妥帖、妖娆”,这六个字用到精致,最好是“妖娆”,“妖娆”中其实有对女人平静之心的骚扰。他还说,“张爱玲心有尘埃,以尘埃作底,所以不打妄语,一生不虚。胡兰成不喜欢有根,图一个漫天飞舞”。但分析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婚书,前两句张爱玲写“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后两句胡兰成续“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认为张爱玲签订的是终身,要婚姻本义;胡兰成以安稳对静好,则“左顾右盼,心中发虚,留了尾巴”,多少有点牵强。在我看,胡兰成文字,读一本《今生今世》足矣,他文字最好也就在遇到新鲜女人之时,《山河岁月》、《中国文学史话》都暴露国学根底不过如此。最无法容忍的则是《禅是一枝花》了。

四篇文章中,说朱德庸,因本意是吹捧,不再恣肆淋漓,就只以肉笑皮不笑写他皮笑肉不笑。说朱德庸作画如持斗蟋蟀之丝草,这块须须,那块须须,逗窈窕淑女与好逑之君子都玩起纠缠得无可逃遁的游戏,还自以为壮烈,其实都是他自身写照。写朱德庸蓬勃坏笑时,他自己更“阴私”得意。教训年轻人则有些气急败坏——年轻算个鸟,狂妄算个鸟,你们今天可以不是东西,你们可以断定他人不是东西,暗中你们一定要自己成一个东西。中国文字的逻辑关系,码来码去,以自己逻辑唱双簧,自得妙像迷醉。这是陈村玩熟了的,当年那篇《开导王朔》就可以拿来做单口相声。

大概谁的文字都好在这样不修边幅,无遮无拦,无须任何禁忌。比如说胡兰成,反正是个汉奸,又是个死人;比如说李敖,反正他一辈子被很多人骂,他也骂更多人。这都不需承担或不怕承担责任,文字就可信马由缰地写到哪里算哪里。陈村文字的活泼,最好状态其实也就在这种他自称“瞎写”周边人事,越写自己越好玩,从阴险刻毒中收获机智。曾邀他就如此一周评点一个人物,他含糊其辞,最终也未成就这一好专栏,耽误了最出色文字。不过再想,除胡兰成与李敖,周边人也不能这样刻骨地被评论——大家都被一张皮披着,揭这张皮有意思,真把它揭掉了,大家都不再有新鲜,陈村也就不能貌似忠厚地记日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