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针度人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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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光看《朗读者》([德]本哈德·施林克著,钱定平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1月第2版)的前80页,你会以为这部1995年出版的德国小说只是在讲一个忘年畸恋的故事:15岁的男生,36岁的公车女售票员,邂逅、痴迷、勾搭……接下来的忘年交却非常阳光,不像一般畸恋故事那样阴暗,妇女汉娜喜欢听男生米夏朗读语文课本,然而到了第80页,妇女忽然失踪。

他们再次相遇,已经是在法庭上。米夏是旁听审判的大学生,汉娜是受审的犯人,她曾经是纳粹集中营的女看守。最后的审判结果是汉娜被处以终身监禁的重刑。但米夏发现,汉娜根本无罪,她所以被重判,她一生中所以屡屡出错,被人误解甚至构陷,只因为她是一个文盲,而她又羞于承认自己一字不识。在监狱里,她学会了读写。18年后,她获释出狱。出狱前一天,她自缢而死。

这本书我读过3遍。第一遍在7年前,读的是英译本。当时就被这个奇特的故事迷住了,“几十年来第一次有出自德国的书在全世界拥有读者”。第二遍在6年前,《译林》杂志首发的中译本,书名译为《生死朗读》。再度琢磨,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好莱坞的故事,从此就一直期待米拉麦克斯的新片。第三次就在上周,读的是钱定平的新译。这次我似乎读到了故事后面的寓意。汉娜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解读为德国的象征。她和米夏之间的爱恋,没有任何淫荡色情的成分,像花开叶落日出水流一样神秘自然。这种爱,更像是山川之爱,江海之爱,大地之爱。而米夏对她的爱,在20世纪50年代难以启齿!汉娜被定罪,因为她不懂别人的语言,她为了尊严选择沉默,宁愿受苦也不诉苦。18年的牢狱生涯,她学会了别人的语言,代价是她身上再也没有那种新鲜的气味,“闻到的是一个老女人的体臭,这种气味对于汉娜来说未免太早了吧”。到了那一步,死亡比生存是更好的选择。汉娜是不是作者心中的德国?

这些未必都是作者的意思。不过,作者即便无此意,读者何妨有此想。我希望好看故事背后依靠着深邃的思考。思考本来就是德国人的优势。

钱钟书百万言《管锥编》序仅百余字,其中四分之一写周振甫:“命笔之时,数请益于周君振甫,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钱先生晚年有不少应酬文字,但对周先生的赞语,肯定是由衷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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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高看著书一事,想不到成年后自己居然也出过几本书,以此可以证明出版文化的堕落。我心目中的书,作者应该是钱钟书,编者应该是周振甫,我当个读者都不一定完全合格。

江苏教育出版社年前出版《周振甫讲谭》书系,共7种,分别为《周振甫讲〈管锥编〉〈谈艺录〉》、《周振甫讲〈文心雕龙〉》、《周振甫讲怎样学古文》、《周振甫讲古代文论》、《周振甫讲古代散文》、《周振甫讲古代诗词》、《周振甫讲修辞》,以此纪念周先生逝世五周年。这实在是一件嘉惠学子的积德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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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文史功底深厚,但为文温和,从来不说一句激烈的话,与钱先生的风格大异其趣。但他心里特别明白,他颂扬《谈艺录》的七律中有一联云:九州论学应难继,异域怜才尚有朋。他知道他们那代人凋谢后,所谓文化圈剩下的就是垃圾。

《周振甫讲谭》以金针度人,有心的读者仔细读完文史功力可长一成。起码可以识别不少不通的学人和文人,起码当你读到这样的文字:“这儿一切都显得很光滑,很清洁,叫人觉得特别舒适。这种舒适,带有现代大轮船上的一切房间、一切船上用具所特有的那种异常朴素的严格调理过和计算过的精巧风格”,你会问“这是中国话吗”?或者像周先生那样好脾气地说:“‘舒适’是一种感觉,怎么会‘带有精巧风格’?‘舒适’跟‘风格’连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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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和钱先生相交数十年,越老交情越厚。应该有人把二老合在一起写一写。套用武侠故事的套路,一位是精钢百炼的铸剑大师,一位是奇功独步的寂寞剑客。只有境界高拔的铸剑人和剑客才会惺惺相惜莫逆于心。说得平实点,钱先生和周先生能够聊得拢,这样真正聊得拢的朋友,有两三位就够了,只有一位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