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让我透了一口气 ——专访叶锦添

作者:马戎戎

(文 / 马戎戎)

​《夜宴》让我透了一口气 ——专访叶锦添0( 1. 叶锦添为巩俐设计的造型 )

《夜宴》

三联生活周刊:你做过很多古装大片的设计,这次《夜宴》的美术风格是怎样的?

叶锦添:《夜宴》的原剧本很像东方版的《哈姆雷特》,戏剧张力并不都是东方戏剧风格,很多东西放在人的心理上。所以这次其实整个风格不是写实的,营造的是一种有心理氛围的视觉语言。开始我们谈得很抽象,冯小刚说他要一个很大的宫殿。这个大和传统的“大”法不一样。我就想起莎士比亚时代,那个时代的戏剧氛围很强烈,那么第一个跑到我脑海里的,就是CAVA的绘画。他是一个性格很强烈的画家,他的画风是颜色很少,光很强,背景很黑。他自己本身是个赌徒,后来逃亡,30多岁就死了。我觉得他的画有文艺复兴前期的东西。莎士比亚的东西,我一直觉得其中带有很血腥的部分。其实中国戏剧里也有这些东西,但是我们一直没有这么明显地去表达,没有用艺术的风格去表现过。所以我在想,我们来尝试一下,可不可以在这里做一下。我们设计的场景有很多梦境的感觉;所以呢,宫殿是深深的木头的颜色,空间做得很大,里面有很多雕塑,雕塑的细节都是金色的。

三联生活周刊:《夜宴》的色调有哪些?

叶锦添:这个戏有几种颜色,一种是黑色,但是黑色是有层次的颜色,像我前面说的那种木头的深色;还有一种是绿色,是竹林;还有一种是白色;《夜宴》里的吴彦祖扮演的太子是一个艺术家,他和他的艺人都穿白色服装,因为在那个时候,白色是艺人的颜色。

​《夜宴》让我透了一口气 ——专访叶锦添1( 2、3、4. 叶锦添设计的服装 )

三联生活周刊:演员的造型呢?我看到这次的发型很有趣。

叶锦添:其实也参照了很多五代十国那个时代的衣服,。演员的发型是前面有一片,后面一个大高发髻梳起来。那个时代就有这样的发型,其实周迅梳这个头最多了,她从来没有梳过这样的头。

​《夜宴》让我透了一口气 ——专访叶锦添2( 7. 叶锦添把魔幻王城设计成一个陀螺形状的带有宗族庙宇感的建筑群 )

其他的几个演员:章子怡在《夜宴》里开始是一个孀妇,后来慢慢变成王后,她的造型越来越贵气;周迅也是一个贵族,所以她的服装会非常华丽,但是她是一个无条件爱着太子的女孩,很清纯。

对于吴彦祖,我花了很多设计在他身上,在剧本里,吴彦祖扮演的是太子,但是这是一个像哈姆雷特的太子,身上要有一种出世的感觉。吴彦祖我看了他很久,因为他本身非常现代,没有见过他拍古装戏,所以在想怎么才能把他身上古典的东西做出来。抓到他的感觉还不错;现在做成的感觉像王子,很贵族,但是有一点力气不足,很柔弱,干不成大事。给他的衣服很多都是白色的,剪裁得很简单。

​《夜宴》让我透了一口气 ——专访叶锦添3( 6. 《霸王别姬》中张国荣的造型 )

服装的材质,在唐朝、在五代十国,用的材质都差不多,像纱啊什么的。但是我这次用纱的东西就比较少。宫女啊什么的,东西都比较厚,给戏带来一种厚重感。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写的《繁花》里面,我看到云门舞集的林怀民说你的设计都是加法?这次是加法还是减法?

​《夜宴》让我透了一口气 ——专访叶锦添4( 5. 《夜宴》剧照 )

叶锦添:哈哈,那是林怀民的咒语。其实,这次,艺人的衣服都很简单,不可能是加法,但是王后贵族的衣服一定会比较复杂。

女演员,男演员

​《夜宴》让我透了一口气 ——专访叶锦添5

三联生活周刊:我知道现在圈里很多女演员都特别盼望能让你给她们做造型。我很想知道,作为一个美术设计师,你是什么时候对女性的美感兴趣的?

叶锦添:开始觉得自己是男性的时候。小时候在幼稚园里画画,那时候就喜欢画女生。

​《夜宴》让我透了一口气 ——专访叶锦添6

三联生活周刊:章子怡、周迅、巩俐,这些女演员你都不是第一次合作过了。在你看来,她们美在哪里?你在美术设计中是怎样来突出她们身上的美的?

叶锦添:章子怡的本质很强,她和周迅不一样,周迅比较本色。章子怡努力的程度往往会增强的她的魅力,你在片场看到她永远都在斗争之中,那种气质很自然也很动人。在《夜宴》中,她扮演的是一个经过斗争终于成为王后的人,但她和太子吴彦祖也有一段感情;和葛优扮演的王也会有感情戏;有一条比较复杂的感情线。所以我给她的造型有很复杂的东西在里面。

​《夜宴》让我透了一口气 ——专访叶锦添7

从技术来讲,章子怡本身很小,当皇后有点底气不足。所以在造型上,发髻很高,向上向前,裙子有很长的下摆,一个很大的曲线;还给了她很多让她庞大起来的东西,比如衣服要两边垂下来。

周迅的造型则很平,因为她在戏里扮演的人物其实很简单。这和她在《橘子红了》里面很不一样,周迅在《橘子红了》里面要的是一种压抑的感觉。那时候我看到一张照片,有一个女人穿着很华丽的衣服,站在阳光底下,头很小,身体很大,因为以前的衣服就是这样子。周围有很多华工的男人围着她。我觉得这种感觉很有趣。

​《夜宴》让我透了一口气 ——专访叶锦添8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给章子怡做过的造型里,很多人都觉得《卧虎藏龙》里脸上蒙着黑巾特别性感。李安导演在《十年一觉电影梦》里说,他当时每天都要亲自给她系那块黑巾。

叶锦添:他很迷恋她的那个黑巾,我做完那个黑巾以后,他一直在说那个东西。她蒙面的那块三角巾文章其实很大,要照着她的瓜子脸修得小小的;因为一大就成了西部片里蒙面的贼,显得笨。位置也只能正包在那一点的时候好看。章子怡身上有一点欲望,不是经常摸得到的,是藏在里面的。但是你觉察到的时候,心会跳一下。

三联生活周刊: 《卧虎藏龙》里另外一个人物周润发,在你手下也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你曾经说过,要让他“穿上衣服就有会武功的感觉”。

叶锦添:武侠很讲究气派,风流。它的意思是,这个人要有气度,很潇洒。我当时看了很多武侠的东西,发现其实武侠有很多是人们附加上去的。所以当时我们用了很多很自然的东西,追求一种像陶渊明的感觉。李慕白的衣服也要很自然。

周润发那时有点胖了,我们就要给他做得大一点。但是又不能太轻薄,所以这个衣服很麻烦,最后我们用了四种布来做这个长衫。款式颜色都一样,剪裁有一点不一样,给他在不同环境下穿。他在竹林穿的那件衣服是化纤的,因为只有化纤的才能飘起来;其余则都是天然的材料。其实我做古装戏,除了万不得已,都是用天然材料,因为这样比较写实。《夜宴》里也是这样,我用了很多比如天然蚕丝、麻的材料。

三联生活周刊:《繁花》中有一张照片,是你为巩俐做的造型,那个造型特别华丽,和巩俐之前任何一个形象都不一样。

叶锦添:巩俐的那个造型是为一个网站代言,但是那个网站最终也没做起来,我们就很开心地玩了一次。我认为巩俐是一个非常有气质的人,她和林青霞一样,非常像明星,有一种光芒。她和梁朝伟、张曼玉都不一样;梁朝伟和张曼玉是要演得好,那种光和气质才能出来,但是巩俐、周润发就不用,本身就有一种明星气质。但不知道为什么,巩俐好像没有出现过很未来很现代感的东西。所以我把很多中国的东西和未来的元素都融合在一起。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无极》呢?《无极》中的陈红和张柏芝的造型,争议非常大。

叶锦添:《无极》我们是半途进入的,我一直跟凯歌讲,如果我早一点进组或许会好很多。我是开拍前10天才进组的,什么都改不了了,只能做调整。我用了两个礼拜才帮他理顺。我给陈红做了三个造型,一个是很性感的,穿着领口有一点像斜下来的绿色的衣服;还有一个是头发高高挽起,穿着黑衣服,像巫师。但是凯歌觉得这样子不够单纯,她讲话别人不能相信。我做出来的像预言家,现在这个造型,他觉得很正派,他需要的是很正的感觉。

张柏芝本身其实很现代,她和一般女星完全不同,觉得丑便会直接大叫“好丑啊”。要将她变为古典美人,的确费了番心神,我为她做了五六套衣服。修掉了她的浓眉,还把眉毛染成了浅咖啡色。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人觉得她的桃红色眼影很“俗气”,还有陈红头上的发圈也很古怪。

叶锦添:张柏芝在这里扮演的其实是一个很俗气的王妃,一心想向上爬,所以她要俗。

陈红头发飘起来是原来的造型,凯歌帮我加了一个发圈。其实陈凯歌有很多想法,凯歌受的伤害其实比我们大。人家看到这个问我,怎么会出现这个状况,我觉得好难解释。

三联生活周刊:有一点像《射雕英雄传》拍摄时候的状况?很多人对黄蓉的造型也不满意。

叶锦添:拍摄《射雕英雄传》的时候,组里有7个导演。我的服装好好的有单子放在那里,但是没有人按照单子来,不讲究场景,衣服都乱穿。

古典与传统的美丽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大家一拍古装戏,就会想到你。

叶锦添:其实我也一直在调整我自己,我觉得自己创作的路变得很窄。我们的《卧虎藏龙》在市场上打开了,但是别的在市场上没有打开。别的题材没有一部和《卧虎藏龙》相等的戏出现,只有多种题材出现了,我们的创作也才会有很多种。

其实我对传统的东西还是很喜欢,我用各种方式去展现传统的美丽,我的衣服等设计都是这样的,我的工种也越来越多,木雕的工种、金器等等,我想通过很多努力让它被关注。我对《长生殿》的设计很满意,但是它的影响力很小,他们的团队没有好好地利用这个东西,没有尊重这个东西的戏,这个东西很辛苦做出来,但是保存不下来。这是我的感觉。整个恶性循环在这里。《夜宴》也是让我透了一口气,因为《无极》实在是没办法。

三联生活周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地去展现传统?

叶锦添:在香港的学生时期已经开始了。我有一个朋友,他给我看很多京剧的照片,我看了觉得很有趣。那时候我们喜欢日本的东西,觉得很完美。但是后来看到京剧里的东西,看到梅兰芳,觉得为什么我们的东西也那么好,就得不到发展。当时的心态是反叛的。我们在香港看的国画很土,拿不出来;但是国外的印象派什么的,东西都非常有深度。就是看了这个京剧的照片以后,开始研究这些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在电影圈里,你做事认真是出了名的,经常是一套衣服绣上3个月。

叶锦添:我是太麻烦了。近几年,有些人慕名而来,几年前是慕名而走。我麻烦是因为整个大环境没有达到我的要求,但是我死活都要达到那个要求。艺术这个东西,有一个高度在里面,我们是能看到高度的人,所以很痛苦,因为没有一个东西能到达这个高度。艺术是一个完整的东西,比如说电影跟美术、跟演员,完整才能出现那种效果,当这种东西没完整的时候就没办法去考虑。你刚才说到加法减法,但是这个如果不放在整体里去考虑就毫无意义。《长生殿》的设计你会觉得好,因为它是放在传统里面,把传统一点一点精致化。

我们做的东西其实是想做出一种庄严感。只有庄严感才能撑得住那么多人去看它。比如昆曲的音乐不在庄严感里就没办法听出好,你要去品味,没有高度是品不出来。但是现在觉得表演是庄严的事情的演员很少;我挑选合作的导演也想找那些把电影作为一件庄严的事去做的人。现在最惨的是,所有评论界都在看F4,所有的东西都没有这种庄严感。■

(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君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