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哦,去他的,该死的大扫除!
作者:陈赛英国儿童文学作家肯尼斯·格雷厄姆两年前生下小虫,听到他的第一声哭声,我立刻想到了《柳林风声》中河鼠和鼹鼠在柳林月下听到的神秘音乐。虽然书中解释那是潘神的箫声,但我总觉得那风声代表了一些更抽象、更复杂、更神秘的东西,隐隐有死亡的阴影与不安,但又蛰伏着生命的希望。我小时候没读过绘本。那时候的小人书都是连环画,内容也大都是非常坚硬的东西,《薛刚反唐》、《水浒传》、《桃园结义》,以及地下党智胜国民党特务之类的故事。上大学的时候,在学校附近的一家书店里看到一套包装极为精美的《彼得兔》绘本,小小的本子,盈盈一握,精致的纸张,淡彩溢开,心里暗暗惊叹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书。那套书定价不菲,300多块钱够我们当时一个月的伙食,一时没舍得买,就这样错过了。
也是从大学时代开始看《花生》漫画。那时候,初次离家,独自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读的又是自己很不喜欢的专业,内心苦闷沮丧,觉得惶惶然找不到出路。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坐在图书馆阅览室明亮的窗边,一格格地看着查理·布朗和他的朋友们的童年。其实,除了史努比,我觉得《花生》里所有的孩子都不是孩子,而是苦闷的成年人,过着和我一样没有出口的人生——老好人查理·布朗一次次地被人嘲笑他的大脑袋,一次次光顾在露西的5分钱心理诊所摊子,再一次次为他的橄榄球、风筝和红头发女孩忧伤;聪明如莱纳斯,却走到哪里都要抱着一条毯子;假小子薄荷帕蒂永远得不到一个A,也没法让查尔斯对她倾心;爱发脾气的露西一次次地向施罗德示爱失败……“生活就是会被从好梦中粗暴地惊醒”,史努比如此总结。
为什么当时觉得《花生》如此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呢?如今回想,《花生》之所以是《花生》,不是因为什么甜美温馨的友谊,而是因为作者舒尔茨真实地展示了日常生活简单平静的表面之下残酷与痛苦的暗流错杂,但他展现得如此轻描淡写,那样幽默的线条和诗意的文字,使痛苦变得可以忍受,让你觉得怒气是好玩的,没安全感很可爱,而悲伤也可以是温暖的。舒尔茨是一个孤独的人,但他让这个孤独的世界变得至少不那么孤独。
“我做什么事情都有内疚感。”查理·布朗说,他在海滩边,往海里扔了一颗小石子,旁边的莱纳斯评价说:“扔得不错。那石头花了四千年才爬上岸,现在你又把它扔回去了。”我也一样。找不到出口的成年人沉浸在同样没有出口的《花生》里,难道不是逃避或者自欺欺人吗?
我最热爱的童书大都是在我成年之后陆陆续续找来读的——E.B.怀特的《夏洛的网》、《精灵鼠小弟》,A.A.米尔恩的《小熊维尼》,C.S.刘易斯的《纳尼亚传奇》,肯尼斯·格雷厄姆的《柳林风声》,当然,还有罗尔德·达尔所有的书……
我在出差去南非的飞机上读完了《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同行还有一位《人民文学》的编辑,他对读“哈利·波特”的成年人表示了无情的鄙视,我只好偷偷摸摸地把书藏在购物指南下面读完,并把书留在了开普敦的一家酒店。
有很长一段时间,阅读童书是我耻于向人承认的秘密爱好。不仅因为有幼稚病和小清新的嫌疑,而且很容易被人当成是逃避现实的懦夫,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直到我怀孕后,读童书突然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冬天的夜晚,我挺着个大肚子爬到床上,带着大大的傻笑和毫无内疚的自由心灵,翻开各种版本的《柳林风声》。E.H.谢泼德(E.H.Shepard)画中的河岸波光潋滟,河鼠与鼹鼠悠然自得地享受阳光下的野餐,獾先生家里暖暖的火炉边上,它们穿着条形睡衣,窝在舒适的沙发里喝茶,桌上摆满可爱的瓶瓶罐罐……谢泼德更著名的绘本其实是米尔恩的《小熊维尼》,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捕捉那种小世界里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喜悦。而格雷厄姆的文字也是完美的典范,是绿色与金色的结合,就像在“秋光中回忆夏天”。
对格雷厄姆来说,河岸是永远的避难所。他5岁丧母,父亲借酒浇愁,一蹶不振,最后只能将他交给乡下的外祖母抚养。外祖母家就在泰晤士河畔,那是童年时代他唯一能够获得宁静的地方。格雷厄姆学习和体育成绩都相当出色,原本计划在牛津大学读书,却因家境问题当了银行职员。他在银行的事业发展得相当好,到39岁已经当上了英格兰银行的秘书长,但一场离奇的枪击事件(一个精神病患者无缘无故跑到银行向他开了数枪)之后,他再次退避到童年时代的河岸,在老船、野餐和长长的漫步中创作了《柳林风声》。
我一直知道,这本书最初是格雷厄姆给儿子(昵称“小耗子”)写的睡前故事,如果遇上出远门,他就会把故事写在信上寄给他。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样美好的故事背后是一段非常悲哀的现实。
那个昵称“小耗子”的小孩叫阿拉斯泰尔,刚出生就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另一只有明显的斜视,而且性情狂躁诡异(很可能是自闭症患者),有人猜测《柳林风声》中那个热情过度、反复无常、行为躁狂的癞蛤蟆就是以他为原型,而格雷厄姆创造这样一个角色很可能带着对儿子的警示。
格雷厄姆娶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古怪女人,婚姻很不幸福,于是将所有的爱都投注到儿子身上。他坚信自己的孩子是个天才,通过各种关系一路送他上伊顿、牛津,但到20岁的时候,阿拉斯泰尔还是卧轨自杀了——他小时候喜欢在汽车开过来的时候玩死人游戏,但这一次列车没停下来。
听到阿拉斯泰尔的死讯时,他在牛津大学的导师说,“此生于他如牢笼”。我很难理解,他听着那样美好的故事长大,为何现实人生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在他死后,格雷厄姆还能继续退避到哪里去呢?
格雷厄姆的时代正是英国儿童文学的黄金时代。1902年,波特小姐的《彼得兔》出版;1904年,詹姆斯·巴里的《彼得·潘》舞台剧第一次上演;两年后,伊·内斯比特的《铁路边的孩子》出版;1908年,《柳林风声》出版。
波特小姐一生孤独,寄情于动物、农场与湖区风景。她31岁第一次谈恋爱,却以悲剧收场——婚事遭到父母的反对,爱人订婚一个月后就因白血病去世。
詹姆斯·巴里娶了一个有钱太太,但婚姻并不幸福。他一直喜欢孩子,却没有子嗣,所以整天在公园里为小孩子们讲故事或与一只圣伯纳犬合作表演戏法。在写《彼得·潘》之前,他用另一个故事——《被抛弃在黑湖岛的男孩》——图文并茂地向我们展示了自己对海盗游戏的痴迷,尽管当时的他已经年届四十,功成名就。
世人皆知伊·内斯比特的丈夫不忠,生意破产之后又长期生病,她便一直靠卖文为生,写诗、小说以及无数故事和卖钱文章。她生了三个孩子,又收养了丈夫的几个私生子,而自己的第四个孩子生下来是个死胎,在埋他的时候,她久久不肯与那孩子的尸体分开。
我想,幻想和想象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治疗了这些作家在现实人生中的伤痛。就像史努比作为一只小猎犬,手中握的牌实在是烂,但它以一次次地幻想——老虎、老鹰、山狮、鲨鱼、海怪、大蟒蛇、食人鱼、企鹅、吸血蝙蝠、王牌飞行员、著名外科医生——将一副人生烂牌打得风生水起、妙趣横生,别管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我以为童年是一个阶段,一段不成熟的时光,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以后更重要的人生做准备。只要我足够努力,就会变得睿智、强大、洞悉人生的意义。但现在我更倾向于认为,成长是一个不断失去,而不是不断获得的过程。失去天真,失去好奇心,失去想象力,失去人生的各种可能性。或许,孩子比我们更懂得生命的意义,因为他们忠于自己的本心,做自己热爱做的事情。
在《柳林风声》的开头,鼹鼠本来在自己又低又矮的小屋子里大扫除,但春天的气息飘荡在天上地下和他的周围,带来一种神圣的、令人感到不满足和渴望追求什么的精神,使他突然间扔掉刷子,说:“哦,去他的,该死的大扫除!”对我来说,童书大概就是类似于那种春天让人蠢蠢欲动的气息,正是这种气息让我们偶尔放下手中的刷子,对种种无奈和限制说:“哦,去他的!”或许就此开创出人生的一片新局面来。
〔《柳林风声》(英) 肯尼斯·格雷厄姆著,(澳)罗伯特·英潘绘,任溶溶译,中国城市出版社出版;《史努比全集》,(美)查尔斯·舒尔茨著, 希望出版社出版;《罗尔德·达尔作品典藏》(英)罗尔德·达尔著,任溶溶译,明天出版社出版〕